东方出版中心新近出版的《唐诗三百年》,是一本文学赏析性质的著作,又不仅仅是一本文学赏析性质的著作。它更是一本别出新意的研究专著。
黄师天骥先生,以耄耋之龄,笔耕不辍,精选唐诗三百年名家名篇,深入剖析,以点带面,纵论唐代有代表性的诗人及其有代表性的作品的创作之道,最后勒成此书。学生初闻此事,颇为讶异:历代评论、赏析、研究唐诗之作甚夥,先生何苦为此看似吃力不讨好之举?及至拜读先生文稿,屡屡拍案叫绝,叹服先生视野之广阔、立论之高妙、解析之精到,方知吾师此书不虚作矣!唐诗研究又结硕果矣!
先生治学,从不惮于向“名篇大家”发起挑战。古往今来,《周易》研究著作可谓汗牛充栋,而先生《周易辨原》一书,驱散易学研究中玄之又玄的迷雾,“发上古社会日常生活之覆”,别出新见。《西厢记》研究,师祖王季思先生、董每戡先生都是学界公认的权威,先生并未因此裹足不前,撰成《情解西厢:〈西厢记〉创作论》之专著,在此领域进一步深耕细作。随后又撰成《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目前则正在撰著《桃花扇》《长生殿》的“创作论”。名家名作的“创作论”研究,堪称先生学术研究的新创获。究其因,是先生一贯秉持师祖“学术是天下公器”的教导,不断探索“如何运用‘公器’做出有自己面貌的文章”。先生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还每每以此教导我辈后学。今观先生此书,“除了李白、杜甫、王维三位大诗人各选入两首作品外,其他诗人都只选一首”,所选诗作,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早发白帝城》,杜甫《石壕吏》《蜀相》,王维《终南山》《观猎》等篇章,均为流传甚广的名篇。先生赏评,总能独出机杼,如从奇特的节奏入手分析《观猎》的细节,以“如歌的行板”比拟《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开篇,以剧本的形式补足《石壕吏》的情节,确实做出了“有自己面貌的文章”。因此,也可以说以戏剧创作等审美研究之法,综合以唐诗创作论。
先生赏析诗词,之所以每每能讲到点子上,是因为他自己有着丰富的创作经验。吾师得詹安泰、黄海章两先生传授旧体诗词写作技法,本身又极具创作才华,堪称“广东诗词界的翘楚”(黄修己教授语)。从其《冷暖室别集》可以看出,先生于诗词一道,可谓众体兼工、自成格调。正因为深谙诗词创作之堂奥,所以先生在解析诗词时,别具法眼。如在分析李白《早发白帝城》之复杂情感时,先生写道:如果真的只是表现旅行的轻快,我们不妨试改动几个字,看看行不行。例如说:“朝辞深圳出房间,千里武昌一日还;两面鸟声啼不住,动车已过万重山。”从写速度之快而言,它和《早发白帝城》也真差不多吧!但这样的打油诗,能流传得下来吗?先生幽默地改动了千古名篇《早发白帝城》,让读者在对比中领会到此诗的妙处绝不仅仅在于以夸张的笔法描写速度之快。如此赏析诗歌,完全是方法上的创新!
先生治学,擅长“交互”之法。先生曾说:“我在研究剧本时,会使用分析诗词的思路;反之亦然,在研究诗词时,会使用分析剧本的思路,这样‘交互’使用,容易得出新见。”在此书中,先生谓王昌龄《出塞》的第四句,“和戏曲‘亮相’的造型十分相似”,“整首诗,就在他将拔欲拔的细节中定格”,让读者对这位将军印象深刻,也让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了此诗的妙处。在解析杜甫《石壕吏》一诗时,先生更是直接把诗中老妇人的叙述性语言改写成“净扮吏,老旦扮妇”进行表演的剧本,补足吏的各种刁难之词,加上科范,将石壕吏穷凶极恶的面目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可谓神来之笔!这已不仅仅是诗歌赏析,而是对经典唐诗的再创作了。
先生中学时曾受过音乐指挥的专门训练,以之研究诗词,就特别重视诗歌的“节奏”。在解说王翰《凉州曲》、王维《观猎》、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杜牧《山行》等篇章时,先生通过分析诗歌独特的语言节奏,让读者更直观感受到诗歌的声韵之美与诗人的内在情绪变化。
先生治学,追求“圆融”之境。先生善用辩证思维,“重视事物之间对立而不对抗的一面”。先生解说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时说:“荣与枯,兴与亡,生与死,是物质运动和人世间无可避免的规律。”这既是先生的论诗之语,也是先生的思辨之言,更是先生豁达人生态度的体现!此书各篇赏析的字里行间,时时透露出先生的人生智慧、审美观念。他写这部书,也是“希望读者能看到唐代诗人创作的状态,看到诗风的变化发展,鉴析诗人灵魂深处的律动以及创作的技巧和奥妙等问题”。先生此言,道出了他对文学中的风格与技巧、意境与态度、社会与心灵等诸多问题融合一体的思考,对文学和谐境界的追求。
先生治学,无论诗词散文,还是小说戏曲,一向重视其中的创作方法及技巧问题的研究。所以,本书不仅承载了先生对如何创作出具有经典水准的诗歌的执着思考,对如何体悟诗歌最美意境的孜孜追求,更是映照了先生从探求诗人创作的“心路历程”,进而探求那个伟大时代的“诗路历程”,也可以说是先生“古典文学创作论”系列最新的篇章。(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