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朝曹寅才是红楼梦的真正作者金陵残梦

第十四回石涛圆寂竹垞借题吐真言

却说曹寅的女婿纳尔苏王子、女儿前来江宁省亲。住了几日,只因曹寅又有君命在身,不得闲暇;女儿女婿便去了苏、杭一带游玩。待到返回江宁时,已是春末夏初,江南已有些炎热,便收拾回京去了;不再表述。

再说曹寅去了扬州诗局,安排《全唐诗》正式刊印;以及《佩文韵府》的编修事宜。并与《康熙字典》的总裁官,山西藉的陈廷敬,午亭大学士在诗局相会。共同把《韵府》的编修大义议论妥当。原来陈廷敬今春随康熙皇上南巡察勘河势,到过无锡、杭州,返京时,半路在扬州下船,带着皇上的御旨,住进诗局。

闲暇时,师、生二人也曾拜访石涛大画师,但见大师虽有病态,却也精神尚佳;也就放心。聊了片刻;石涛将另一幅黄山写意山水,送给午亭,道:“老僧今生今世到不了太行、玉屋、麦积诸山了,只待来生……前时,雪樵带来您家乡的山茱萸,只是可惜,我如今这般身子弱,难以……”午亭谢道:“黄山、太行,虽隔千里,‘吴楚湖山两洞庭’(午亭诗句)。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而论,只是小异。”曹寅见大师无恙,道:“我近日欲陪午亭山人,去苏州沧浪亭走一遭——”又转身对先生道:“古沧浪之一隅,几年前,我已修缮完毕,乃是石涛大师的神笔神工。”石涛道:“顺其自然而已。何必计较。”

那一日,苏州沧浪小丘下,两乘小轿落在山门之外。曹寅只带来几个家丁、轿夫,在山门外候着。师生二人,漫步进园。只见不远处那荷塘,已是莲花绽放;几只翠鸟或站在荷茎,或停在柳梢,或蓝箭般的射向水面,旋而又带着一身的水滴窜出水面。午亭老人竟跟小孩子一般,站在那里观看;道:“我那山西,只在春夏之交,山涧小溪,偶尔可见此鸟,凤毛麟角的了。太行石多水少,这里却是水多石少;一方水土,一方生灵……”曹寅接道:“一方水土也养一方人;山西多有石做的男人,江南多有水做的女子;关云长关公不就是晋人?”

再往前走绕过一个港汊,便是一望错落的芦苇塘。二人走到那草亭下落座。午亭指着不远处蒲苇从中的一叶空舟,午亭道:“若雪天到此,可望见到‘独钓寒江雪’的……”曹寅答道:“不虚,那年初冬,竹垞、秋谷到此一游,正是碰上大雪落英似的……”陈廷敬:“记得的,秋谷有信与我,这次随皇上南下杭州,也见到竹垞兄长——好像还说过您正打算写一部传奇小说,不知虚实?”曹寅答道:“确有其事!不过等到了那里坐定再说……”

曹寅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片错落有致的农舍草屋;午亭这才仿佛进到了‘桃花源’似的,惊讶道:“的是人间仙地!太虚仙境,高处不胜寒,大约天上神仙也是愿意下住这里的了。快去!快走罢!”二人抄近路,踏着一片稻田间的阡陌小路,向着草舍走去;见到几位农妇、农夫正在田里除草,曹寅是认得的,这次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再走,见那草屋前后也有农家小儿玩耍,鸡犬之声可闻。午亭不解地问道:“原来果真是个村落不成?”曹寅边走边谈,道:“现今说它是真也可,是假也罢,亦真亦假。这里本来就不是五代吴越国广陵王时吴军节度使孙承佑的池馆。因有古歌曰:

也只有‘沧浪’而无‘沧浪亭’之说。北宋诗人苏舜钦,用了四万贯买下的吴越废馆。”午亭插话,道:“欧阳修有:的口舌。多少民脂民膏?若建成新馆,再有几个‘四万钱’也难以成就的。”

曹寅道:“说的就是,康熙二十九年,我来苏州时,北宋苏舜钦的‘沧浪亭’早已名存实亡;就连明朝的遗迹,国初的几场战火后,亦成一片瓦砾。临来前,皇上嘱咐再四,除了关照江南文人,还要尽力修复战乱之废墟。重修沧浪亭,本来是江苏巡抚宋荦牧仲大人的分内,那时百业待兴,哪里有这许多闲钱?皇上头几次南巡,就问过多次;牧仲说是巡府库中羞涩,于是,找我商量,由江宁、苏州两个织造盐务署出资重修。因皇上有言在先,我也只是答应出四成,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在沧浪一隅,辟一空旷荒芜之地,先修一小园,至今并无定名,或曰稻花村、小沧浪,或云稻香坞、吴越人家,不一而足,各取所好。供文人雅士名流吟诗作画,为‘治隆唐宋’出谋划策之地。因我与石涛大师是忘年好友,他不仅是画功,就是园林、盆景、叠石也是身手不凡的。就请他出山,出了主意、画了图样,也就是您老眼前这个样子。过会儿,进村便知!”

陈廷敬不住地点头称道。寻思:我那山西祖居,也不比这儿小,建的有如城堡。祖上至今,花的银两无数。天下不宁,兵荒马乱、盗匪四起;也就只能把家小装在一个‘瓮城’里。

曹寅道:“那个真沧浪亭,离此地不远。歇息一会儿再去不迟,那里人多吵杂,如今竟成了求神拜佛之地了。只因织造署隶属内府,何况我的使命您老是明白的,最终重修沧浪的银两,几乎全由盐织两署开销。刻碑勒石,又万万不可用江宁织造名义;只能用江苏巡抚名义;否则又要惹些是非……”午亭接:“不错,您便是做了好事,反倒惹来猜疑。我一直不解,牧仲常常对我说,他欠你一笔永世无法偿还的人情债;原来如此!”曹寅道:“那倒也不必!反正都是皇上的银子;那些疏浚运河,修复海塘,原本都是地方上的事儿。也都从织、盐两署开销。只是——只是我如今是债台高筑,亏空无补……甚至先人的家底都换了当票……”午亭道:“皇上知道我与你,师生情谊不薄。常常在我面前提起这事,也正在设法化解。当今皇上在,可保无事,身后就难说的了……恐怕……反正小心为上策。”午亭也不挑明,曹寅心里也已觉察出:必是宫廷之中有了难言之隐,也就不再细问。

二人进了高挑酒旗的一间草屋,午亭惊叹道:“我就说过,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来得的!”曹寅道:“这就好!今日正是‘太行仙长’光临!”曹寅转身与那店家吩咐了几句,便回来坐在老师对面。

只听曹寅如同拉家常,慢慢道来:“这地方大约从吴越时起,便是荒丘野水,只因荒僻,更无村落。石涛大师画好图样后,我便派人到周围庄子上,找来几户心灵手巧,干净利索、老少齐全的诚实庄户人家,先定居此处。然后招来农家工匠,他们虽然不谙建造宫阁;盖这农舍竟是天然成趣的。只需少许银两,便可成就。此后,这里的一切料理,都由这几户人家管了起来,刚刚走过的那片稻田,就连那阡陌都是按照图样做出来的。稻米及池塘里的鱼虾,除了供给自家及那酒肆、饭馆儿,多余的,就像瓜果菜蔬,春笋莲藕,可到集市售卖,补贴自家。前来聚会的文人文士,自当少许付些钱两便可。”这时小二沏上茶来;曹寅指着那粗瓷茶具,继续道:“这些杯盘碗碟,全按乡间式样、大小定制的。只有这厨子,是我亲自挑选的苏州菜高手。”午亭道:“这倒是个两全的好法子。”

曹寅继续道:“康熙皇上来过,一开始,倒是兴致勃勃,还夸过这里饭菜的村野风味;谁知圣上突发奇想,饭后竟想察访民情。哪里想到,未来之前,已有大批侍卫,太监先登;想想看,山里百姓,百辈子未曾见过这阵势,早就跑的跑,藏的藏,跑不动的老少便被反锁家中。……后来皇上大发脾气。自那以后,再未来过……”说着,店家便将酒饭备齐。曹寅让小二退下。这才把自己写《金陵十二钗》章回小说及‘金玉宝鉴’的前前后后想法说与午亭。午亭频频点头,道:“如今文人文士,应以天下安危为念,不必斤斤计较自己的一点私怨小恩。纳兰性德的文采,不弱于你,可就是他后来的诗词,过于悲哀;醉里、梦里全忘不了‘谢桥’。结果‘好事多磨’,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何必枉自悲伤?年仅三十而亡,岂不可惜?”

曹寅沉思良久,事到如今,便将洪升《风月宝鉴》、《石头记传奇》如何撰写、如何‘因空见,由色生情,传情入色,最终走上万事皆空的不归路!详详细细又说与老师。只是再四交代,自己的书未成,也不必言告皇上,待书成之后再论云云。午亭道:“那年秋谷事发,我称秋谷为‘狂生’;当年自己何尝不是一狂生?官场险恶,稳妥至上才是!”曹寅本来早就想到这层,也就改口道:“待到书成之后,恐怕我也解甲归田了,驮上书稿,约上秋谷,爬上太行,到您那山西阳城县的‘午亭山庄’(康熙御书四字)先请您老批示定夺!如何?”午亭道:“若来‘煮酒论诗’,家酿倒是尽有的。”

列位看官,这一天终未到来。就在康熙五十一年四月十九日,陈廷敬逝于京城;同年七月二十三日曹寅病逝于扬州。不过,也不知经历了几世几劫,一部曹家后人根据《金陵十二钗》整理而成的《红楼梦稿》,却鬼驶神差地到了山西;也消失在山西。又过了几世几劫,终于在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红楼梦稿》又在山西露面。神耶?鬼耶?人也!此时后话,到那时再表。

酒饭后,二人又聊得尽兴,陈廷敬见身后书案上,文房四宝齐全,且是精品;不免起了诗意;原来这是酒肆规矩,客人进门之前,歙砚徽墨宣纸,早已预备停当。午亭一挥狼毫,但见:

午亭人在翠微间,林际清晖自往还。

砥柱析城至王屋,天教看尽好河山。

吴淞烟雨石湖春,不到江南老竟真。

山水连天溪艇窄,也能作意相诗人。

正写到下一首‘一亩园中水木清’一句时,一阵山风破门而入,把那纸墨掀翻……

二人走出山门,乘小轿前往吴越古沧浪遗址而去。

几劫之后,有人在《午亭山庄图诗五首》中,找到几首,似是那山野阵风吹走的两首吟咏太行、苏杭诗文。不予赘述。

原来,陈廷敬执掌编修的《康熙字典》与《佩文韵府》是两部相辅相成的工具辞书。在编修《字典》之时,这部‘辞典韵典’事实上也已在编修之列的了。因此,午亭、曹寅二位执掌裁官,也无多少实事可做;午亭年已七十,请退不准;曹寅依仗翰林院俞梅等及《字典》的原班人马,倒也放心。何况自己尚在丁忧之中,也就挂个虚名儿而已。

曹寅匆匆回到江宁,将那前期所写,细细地披阅一遍,做些个增删。又将早期写下的《太平乐事传奇》《续琵琶传奇》等等的故事话本,改头换面地移进新作里。大致地分了章回,已有五六十回的光景。也就舒了一口气。搁下笔来,走到园内,踢腿舒臂,也不知是哪路拳脚,玩了一通;正要收势,只见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尚未站稳急道:“两天前……石涛大师……”曹寅一惊,知是不测,道:“别急!慢慢说来——”曹这才稍微平静些,慢慢说道:“我在京里办完公事,便往回赶,到了扬州立马就去了智通寺大师那里,谁知庙里冷冷清清,也不见个人影儿,好容易找到了一位小沙弥,开始还说大师云游四方去了,我哪里肯信?那小和尚这才说是前天夜里,大师端坐在蒲团上圆寂了;旁边还留下一纸交代:说是当日天黑之前,务必,务必把他的真身火化,骨灰全撒到运河里去,说是运河水可连南北东西……”儿说着便呜咽起来。住了一会儿,儿继续道:“大师还交代:他死后不必告知他人,一生卖画省下的银两,全部还给了寺庙。说什么‘来也空空,去也空空’……那小沙弥怕我疑心,便翻出那纸遗书,果然不谬。最后又有几句不太明白的诗句——”曹寅赶忙问道:“可曾记得?”

曹答道:“记得几句好像是——我所居兮荒山(黄山)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待我再想想……”曹寅道:“不必的了,了便是好,好便是了……”

曹本应先回苏州交代公事,见过母亲后,又匆忙离开江宁。此为康熙四十六年丁亥春(西历一七○七年)的事儿。整整六十年后的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夏,已成弯腰驼背的老叟曹(同俯,屈身也),在吃力地整理先人的《金陵十二钗》遗稿时,不忘丁亥往事,就在评批里隐写了六十年前,在京中,偶然遇到一位‘浙江新发’,持有一幅石涛手绘白描《美人图》,失之交臂(《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脂批》有载),回到江宁,父亲埋怨,自己至今还是后悔不迭的。此段本是后话先说。

话说曹寅自从闻知石涛圆寂之后,整日家闷闷不乐。睡也朦胧,醒也朦胧;不是梦见大火之中的女鬼哭,就是想到广西蒲芦山中一小儿闹。迷惘之中也就分不清究竟是在地狱还是人间?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日几夜,总算又回到了一七○七年的金陵。曹寅心想:大师‘来也迷谜,去也谜迷’;若是为他撰《墓志铭》,竟也无墓可铭;若直写一纸《祭文》,必露了谜底;既非大师所允,自己也有失诺言。苦苦搜索了大半天。忽然灵感有发:既然是谜,何不‘将谜就谜’,用谜语、谜诗、谜词,将我那《祭文》隐秘书中,亦虚亦实,天知我知!若能流传,就让后世的无聊之徒,百无聊赖之时,混猜去罢!猜到也好,猜不中也罢;必是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无休无止,正看反看,反看正看,反正死无对证,怎肯善罢甘休?也是好事善事。世间却也多了些乐趣,喷饭可也!

于是,雪樵曹寅便借那‘金钗十二’在园子里赛诗作画的余兴,‘不管冷暖’(贾母语,意在‘冷’字)、不顾疲劳(赛诗会已累得人仰马翻)接着在‘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起来。便把自己要说的‘话’,先打了底稿,按前后次序,一共编排了八个奇奇怪怪,非谜而似谜的谜语来。计有:

其一,‘萤’字打一词。

其二,‘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作古之人也)人名;又打一幅画名。

其三,‘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

其四,‘一池青草草何名?’打《四书》一词

雪芹一连胡诌了四个谜语,心想:这哪里是什么谜语?难为了这些红粉金钗,作了这‘下里巴人’的‘雅谜’;为了应景儿,只得如此这般来暗渡陈仓的了。然而,这四处‘栈道’又是他人用不得的。不妨先放在这里,待颙儿、儿回家,让他们猜猜看。于是,又接着编排出四首诗词谜语来:

其一,是一支《点绛唇》词谜,曰: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

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其二,是一首七言诗谜,曰: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其三,也是一首七言诗谜,曰:

天上人间两茫茫,琅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其四,还是一首七言诗谜,曰: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写罢,曹寅叹道:“雅倒是雅了许多,只可怜让绛珠仙子、神瑛侍者下得凡世,游戏红尘,虽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无非做了‘盆景摆设’,又好似‘笼中之鸟’,曾有那一番姹紫千红,终久如‘花灯焰火’,一闪即逝。……”

回想起,自康熙二十九年。奉旨来到江南,不久,在苏州便闻知画僧石涛之名,已是名满江南;只是无缘相见。第二年迁职金陵江宁织造,大师却到黄山采风去了;待到次年,‘壬申’二月,大师从黄山返回金陵,这才前去拜访。谁知初次见面,却似久别的良师益友一般。言谈举止,决非通常所见的出家人!就在这‘壬申年’头次见面,大师从他在黄山的写意画作中,挑出一幅最得意的《山水清音》图送我。哪里会想到,十五年后的今天,那画中的‘一僧一道’竟然走进了《金陵十二钗》书中。那幅《玄牛图》也引出了足足有半部《金钗十二》来。如今人亡物在,令人如何不悲伤?呜乎哀哉!

一连几天,曹寅想的是悲痛事,写的是悲音词,竟然又弄得夜不成眠、食不甘味,早想寻个清净去处歇息几天。忽然想起,竹垞来信说起,在钱塘见驾后,足疾复发,只送皇上至五里亭,便回了嘉兴。他的《曝书亭集》文稿尚留在江宁。

何不趁机到他那嘉兴梅会里的小竹林住些时日?于是就收拾行装,家丁担上书稿及女儿回娘家时送的长白山珍干货等,登船望嘉兴而来……

朱彝尊见到曹寅亲访,早已老泪纵横。曹寅安慰了一番,知是竹垞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也盼望其《曝书亭集》在有生之年,能够亲眼见到刊印成册。曹寅道:“您那刊印所需银两,我已筹措的差不多了,雕版之用足矣。只因《全唐诗》尚未竣工,还需拖些时日。我已经吩咐颙儿去办。您老应先把足疾养好就是了。别的也就无需操心。”看看竹垞心绪有些安静了,曹寅便把石涛大师圆寂的事,有意轻描淡写地告诉竹垞;只说:源济大和尚,安详地坐在蒲团上——‘面带笑容’‘飞升’了……;说完之后,就担心:越是老年人越怕别人提这‘死’字。看看竹垞先不言语,后悔不该把这事儿讲出来。朱彝尊挪了挪那病足,平静而从容地说道:“总算解脱了!解脱了!……走的好!走的好啊!但愿老夫能修到这一刻!”

两年之后的十月十三日子夜,朱彝尊竹垞老人终于修到了这一刻,合上双眼,无疾而终。此是后话。

于是,曹寅便将此前,与陈廷敬一起拜访石涛,在‘小沧浪’如何畅谈,以及儿与那小沙弥的叙说等等,统统说与竹垞;竹垞并不感到意外,道:“源济大和尚真神仙也!只是我这辈子,对他却是敬而远之的。”曹寅不解,也不言语。

朱彝尊继续道:“我与您不一样。我出生在大明崇祯二年,曾祖是明万历进士、户部尚书兼英武殿大学士;朱家也算是大明显贵。崇祯八年,有了,皇太极即位,自此大明也就一蹶不振。在我十六岁那年,李自成又在长安建‘大顺’国,不久便攻进北京,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李自成做了几天大顺皇帝;清军多尔衮就攻进北京,几个月之内北京就换了三个朝代;天下大乱。

十七岁这年,清兵连破扬州,金陵,南下苏杭,嘉定、嘉兴。那时您还未出世,如今也只能是道听途说的了。那‘扬州屠城十日’、‘嘉定三日屠城’,惨无人道,平民百姓何罪之有?这也只是其中之一二。江南哪有幸免之州县?不瞒您说,我那时年轻气盛,对清兵是恨之入骨,也怕之入心!”

朱彝尊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这位,祖上随清兵入关,如今是大清皇帝的宠臣、三品大员在场。继续道:“十八岁那年,顺治三年,重开科举,因那时怀恨在心,决不入闱,后来发生的‘顺天科考案’,‘通海案’‘哭庙案’,南浔庄廷鑨的‘私编《明史》案’,哪一件不是‘欲加之罪’而屠戮明末文人?我也就渐渐地同情支持黄宗羲的反清复明,参与山阴祁氏兄弟的秘密结社,立志不与‘耶律匈奴’为伍。三十三岁那年,康熙皇上登基,那时国势渐稳;直到四十六岁,在京与纳腊性德相识,方知玄烨皇上与众不同。渐渐有所反思……。我早先就从金陵画僧髡残石豀大师那里,偶然得知石涛原名朱若极,是大明朱家皇裔。只因我那时须避些嫌疑,也就对朱若极石涛敬而远之的了……

就在康熙十七年,皇上颁旨开‘博学鸿词’科举,征招天下名士,与进士科考并列举行。次年,我已五十一岁,以‘布衣身份’参加会试,被录取进了翰林院。从那时起,与康熙皇帝见面、交谈的机会就多了。渐渐明白皇上的为君之道,后悔错过几十年的效力机会!便一心为康熙皇帝效劳,孜孜不疲。后来因一件小事,被牛钮(玄烨的同父异母兄)弹劾。方知官场险恶,皇上也有无奈之处,待我一如既往。您与我身份有别、使命不同;您须近他,而我必远之。我佩服石涛的诗文,每每有禅理隐匿其中。事到如今,这些往事,可不必计较,让他烟消云灭去罢。有一件事儿不得不提——”曹寅心想,只有几月不见,难道还有比这更可计较的?

竹垞道:“这次皇上在杭州行宫,召见几位老臣。皇上突然问起洪升来,问我洪升如何死了?还旁敲侧击,故意问是否还想见那玉环妃子?我想,皇上分明知道了六月初一洪升落水是杨妃生日,岂有不知‘崇祯甲申之变’的道理?看来对江南文人文士,还不甚放心的;皇上又说他原本还等着看洪升‘新作’。我的心里既惊又怕,只能装着不知,蒙混过去。幸好皇上也再没问什么。事后出来时,内衣内衫,全都湿透……。

想想看,自顺治三年丙戌始开科举以来,如今亦是六十年了,别的不算,仅汉人进士、举人取仕者,该有多少?加上他们的子孙,亲朋,汉人几乎填满官场。岂有高枕无忧、安心之理?只有分而治之,取而舍之。退一步讲,就算当今皇上无虑,难保后来者……。老夫一生的后三十年来身为‘王臣’,苦苦奔波于‘王土’之上,‘而王不均平,使我独劳’;竟落下‘足疾’,仍遭怀疑。今即将就木之人,无所顾忌;但愿雪樵老弟心中有数,好之为之吧。”

曹寅闻听此言,虽然也早有觉察,前时陈廷敬午亭老,虽不如竹垞老直言,那欲言又止的话,分明也是有所指的。时至今日,也就不敢再抱侥幸之心了。于是便将皇储胤礽被废、家母故去、江宁盐织两业亏空之事,似乎觉察到的微妙变化,与朱老交了底儿。曹寅道:“《诗经》曰,如此看来朱熹(宋人)《诗集传》、毛苌(西汉)的《毛诗序》,一两千年前,就看透了。那时只是‘亲疏不匀’,而今则又多了个满汉不平……。”

屋里长时间的沉闷。曹寅似乎想打破这难堪的沉默局面;便把话题引向《金陵十二钗》上。竹垞道:“还是那句老话——用它普度众生,便是功德!是非功过,也只能留待后人评说。”

曹寅就在竹垞的竹舍住下。先将书里已写成初稿的诗词,抄出来,请时称‘南朱北王(朱彝尊、王士桢)’的诗界执牛耳者过目。朱彝尊阅过之后感叹到:“您这诗词文章,无可挑剔,看来您的诗多合秋谷《谈龙录》之诗论。这也合着情理,一部小说里的诗词,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若非个中人,不知个中之妙!正符秋谷所论‘诗中有人在,诗外尚有事在’。也采王士祯渔洋的‘诗如神龙,云中仅露一爪一鳞’的神韵之作。用各家之所长,因人、因地制宜而用之。当年秋谷只二十出头,敢与渔洋针锋相对论诗,可知赵执信这狂生的真才。渔洋有些倚老卖老之傲气不可取,乃渔洋之失也。我这里有几本嘉兴本地人叶燮的诗卷;还有泰州邓汉仪旧山先生的几卷抄本,不妨翻翻看,或许有用。再说,那金钗十二也不须人人都似蔡文姬、李清照。那句‘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对姥姥来说,当属神来之句的了。”

雪芹有生以来未曾如此休闲放肆,感到如同幼时听师父在学堂讲诗论词,如饥似渴之状;一想到学堂,自然便想到那才女……于是便走了神儿。竹垞由于粗粗地浏览过曹寅书稿,也就有些察觉。便道:“人世间的不平之事、伤心之事,消长无定,且是万世不竭的。康熙皇上早年,能悉心来平衡天下之不平,才有这一时之盛世。皇上若是只悉心于儿女情长、词曲文章;后主李煜便是榜样!一人之伤心事,就是再大,也是比不过江山社稷的小事之万一。康熙皇上对孙老夫人是他们之间的事,与您何干?也不须怨天尤人。我说的‘好之为之’就是这个意思!”

曹寅只是不停的点头,沉思不语。老人有些亢奋。继续道:“我刚才提到的泰州邓汉仪旧山先生,他与我同时录取博学鸿词科,授内阁中书;他的《题息夫人庙》(《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称‘桃花庙’者即是)有两句。自唐以来多少诗家挖空心思吟咏这位息国夫人?吊古‘桃花庙’?以我之见,汉仪兄的这两句,才是入木三分的。汉仪兄乃正人君子也!当年也是看好玄烨皇上是位明君,入了仕途。及至进了内阁,便后悔当年不该投考博学鸿词科。他比我大十二岁,见多识广、先知先觉,故装糊涂;不久便告老还乡;康熙二十八年您还未来到江南,旧山兄便故去。”曹寅接道:“我近几年,从俞梅那里才知道一些,俞梅翰林也是泰州人。”竹垞道:“是的!俞梅是俞锦泉之子,那是泰州五条巷有名的才子。当年孔尚任做国子监博士时,曾随工部南下疏浚河口,常去泰州,与邓汉仪、俞锦泉过从甚密。曾共观俞家昆腔戏班,演《桃花扇》。聘之(孔尚任字)的《舞灯行留赠流香阁》所吟便是指俞家女伶之众,家班之豪。只因聘之为作《桃花扇传奇》,常与南明遗老、遗臣来往;何况,我这‘朱’姓难保不被人猜疑……。我对孔、邓、俞也就敬而远之了。后来孔尚任被罢官,也就等同警告了俞锦泉一干人,均在我预料之中的。但是,也料到皇上不会大动干戈,最多也似洪升、秋谷一般。不出所料,上次皇上南巡,又亲自诏见俞家父子;之后下诏俞梅随你辑编《全唐诗》。”竹垞略停了一会儿。曹寅想到:我与竹垞交往多年,一贯小心谨慎,从未听到如此大胆直言,可见……

朱彝尊继续道:“俗话说:旁观者清,当事者迷。石涛大和尚圆寂,我说‘总算解脱了’的话,源济和尚忠厚诚实,也是聪明过人的。他对南明乃至他的父王,是有仇恨的。可是他的明皇裔是改不了的。所以,他到了金陵后便公开他的皇裔身份,也不与他人接近,以表其心地坦荡。此举反倒有暗地‘举旗聚反’的嫌疑;于是,康熙首次南巡,他便以‘臣僧’画名迎驾。献画明志。有人议论他尘俗未脱、企望谋个官职,甚至有复明之念。实则他既不反清,也不扶请,更无复明之意;潜心作画。源济和尚应是明末皇族之中,最是看破红尘者。如此以来,源济和尚自己把自己装进‘鸟笼’,置于满汉诸人面前。如此以来,反受众人敬仰。辅国将军爱新觉罗·问亭与石涛的交往便是一例。这‘笼中之鸟’却倒比那‘野鹤’更是安然、自在……。您的一首七言诗谜,‘天上人间两茫茫’以我之见就是这个意思。源济一生,画作名扬海内,可谓灿烂,其貌似騄駬,其势狰狞;只需一炬,虽是光芒四射,响声雷动,瞬即消逝。身后之事他岂知分毫?”曹寅道:“大师一生,确似‘灯花焰火’不谬。”

曹寅原本打算在此住上三天五日,如今已住了十日,仍不愿离去。巴不得竹垞将他八十年的见闻一一道来。竹垞心知他的用意,先将亡国之初江南的几大悲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嘉兴逃亡,清军无道,‘剃发令’以及后来的‘顺天科考案’‘哭庙案’等等,当时的所闻、亲见,择其所知细节,如同说书讲故事一般,说给曹寅听。竹垞叹道:“此等仇恨恐怕不是几十年内江南人所能忘掉的。大清的麻烦也就在这里!皇上圣明,必知此要害!康熙亲政至今整整四十年矣,待江南文人不薄,对百姓也是体恤的,这才有今日之江南也。云,然‘王臣’之心不一。今日之臣,则未必与皇上一心。即‘满汉不平’;皇上如今已过半百,后继之人也难保公平……”

曹寅听得入神。心想:往日石涛大师讲禅;今日金凤亭长释经。难得!难得!只听朱彝尊继续道:“俗话说:否极泰来自古兴衰周而复始。既然是‘周而复始’,那末‘泰极否来’也是有的了。古人云我朱某一介布衣,尚知罪己;何况聪明过人、熟知古今的康熙皇上!他默许扬州民间建史可法衣冠冢,设祠祭奠;可知他有‘罪己’之意。康熙帝比如禹汤、比如唐太宗也不为之过;即便他欲革满汉‘大夫不均’的弊端,那八旗诸侯肯么?皇上也未必是情愿的!以我之冷眼旁观,大清早晚还是要在这件事儿上栽跟头的……”

朱彝尊越说越放肆,也不容曹寅插话,大放厥词继续道:“历来之王朝,定鼎之初都有国泰民安的昌隆繁华,以后的皇子皇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不说那钟鸣鼎食之家,就连那翰墨诗书之族也是如此!自尧舜禹汤以来,有谁见过一代强似一代的朝廷?历来的尊者,如‘禹汤’者寡矣;如‘桀纣’者亦寡矣。世生桀纣,便是俗话所说的‘成则王候败则贼’,何谈有道、无道?”

曹寅听得心惊胆颤,想到自己来江南二十年,虽与上下文人文士交游颇广,所听到的,多是歌功颂德,奉承之语;可知还留下了些难听的实话。‘当事者迷’不谬!石涛大师也只是就禅论禅,以己论明。却不如竹垞老,单刀直入,切中要害!便道:“所论真正忠言也!何不奏谏皇上?如那大唐的魏征……”竹垞一听‘魏征’二字,正戳到自己的痛处,无可奈何地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贞观天子虽有鲜卑、拓拔之血统,毕竟大唐不是鲜卑的天下;今则不同,我既无魏征之胆,也无秋谷之狂,——”刚要说‘皇家对我虽有戒心’,又怕曹寅多心,便改口道:“皇上不计我曾反清的前嫌,年过半百诏余宫中;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这后半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以报皇上的知遇之恩。身后之事也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记得‘智通古寺’庙前有一幅楹联,云:”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汉仪(旧山)、孔尚任(聘之)、吴舒凫(瑹符),乃至陈廷敬(午亭)都是早知早悟、早觉迷之人;徐乾学、高士奇;甚至纳腊侍卫当属迷津中人。这些都是您的熟人、朋友;仔细回想便可分晓。

人若走到‘眼前无路’的死胡同方想回头之策,晚矣!我在翰林院不足五年,便因一件小事,被皇兄牛钮所劾,被黜。自那以后,我便冷眼旁观这世道。悟出许多道理来。虽不再为官,但皇上的知遇之恩却是要报的,死而后已。今日之言,绝无诽谤之意,只是替皇上担忧。皇上年幼时,鳌拜之流存心不轨;待到年迈、力衰,难保无恙……。朱若极(石涛)、赵执信(秋谷)、洪眆思(洪升),邓汉

曹寅原本打算来嘉兴散散心,不成想心未散却带着更加沉重的心思返程。回程路上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忽然一个不祥的念头闪来,莫非老人这一次见到皇上时,预感到什么,欲走洪升之路?也许皇上疑心这嘉兴‘朱’姓是否皇姓?也难猜度,难保不是大明皇裔。再想,竹垞老人一生做事稳妥,深思熟虑;决不会取此下策!虽如此想,仍然未消胸中沉闷块垒。

几天之后,曹寅回到江宁家中。原来曹颙、曹得知父亲外出已近半月未归,放心不下,便从苏州赶回家中陪伴母亲。忽见父亲回来,方知去了嘉兴竹垞爷爷那里,必是又与那《金陵十二钗》有干系,谈得入迷忘返。但见父亲闷闷不乐,哪敢细问,也就不知所以然了。

却说曹寅因心里郁闷,加上旅途劳累,回家后竟大病一场;这却急坏了全家人。

李煦从苏州赶来,只见妹夫遍身冷汗,口中念念有词,但也听不真切。李煦一面打发家人找来金陵名医诊看;又让曹颙速去扬州延医。道:“还是上个折子,禀明皇上……”哪知曹寅心里却是明白的,闻听‘禀明皇上’,便突然坐起身来,阻止道:“不可!不可!这点小病,千万不能让皇上担心。我自知不碍事的……”

果然,服下几剂汤药之后,曹寅渐渐恢复。哪知曹寅的情痴秉性不移,刚起了床,便整天家坐在荔轩那堆书稿前发呆;颙儿、儿只得陪着。一日,兄弟二人来到书房,见父亲不在,只见案上一卷《樊川文集》,翻在《阿房宫赋》一篇,且在其中一段:做了圈点。又见在纸上抄下:

颙、二人见那,知其必与‘金钗十二行’脂粉队伍中的故事牵连,也就不甚理会。再看纸上写的也就迷了:难道亡六国者,乃六国红颜祸水不成?若说‘亡秦国者,秦国也。‘妃嫔媵嫱,王子皇孙,朝歌夜弦’,即便秦二世不亡;三世也必亡无疑。如此说来,倒还可瞒混过去。父亲自打嘉兴回来,便忧心忡忡,如今又想些‘亡国灭种’之事。岂不是‘看《三国》掉眼泪’?想是在朱爷爷那里议论了不该议论的……

曹无意中抬头望到窗外,见父亲远远地站在小戏台前,似乎在思考什么。兄弟二人便走出书房,凑了过去;父子三人便回到楝亭坐下。曹急不可耐地直问道:“父亲如今为何在替‘六国’担忧?”曹寅道:“我连自己还担待不起;‘六国’古人何须我来担忧?”于是便把朱彝尊所吐‘真言’要义说了一番。再三叮咛:切记不得与外人谈起;舅舅那里也不必说了,他的心里比我还明白。只有我执迷不悟;别以为自家是旗藉,就相安无事;却还是汉人奴才,皇上和八旗王爷忘不了,自己怎敢忘记!皇上之恩,始终以诚相报,即便有那不测的一天,也不会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的;问心无愧便是人生。千年前杜牧之樊川先生写下此《阿房宫赋》以警盛衰,后人只哀而不鉴,这便是‘看《三国》只知掉眼泪’的了。

聊了一会儿,曹寅忽然把话题转到前时写的那几个谜语来。打算先让他们猜猜看,太过显露或过隐密都不妥。便走进荔轩,翻出那几页谜稿来。兄弟二人争相观看竞猜;曹寅便在一旁察言观色。只听曹抢道:“这‘水向石边流出冷’,的谜语说是打一古人名;及一幅画儿,这古人名,似是《三国演义》里的山涛,晋时的‘竹林七贤’之一;可未曾听说他有画作传世……”

大家正在猜疑,老仆包荣送来江苏巡抚宋荦的一封私函,信上说,闻听御使身体欠佳,打算前来探视云云。曹寅也有些疲惫,便对曹颙、曹道:“你们暂且抄写去,仔细想想,各想各的。下回再猜”。

.11.26.一稿

-8-21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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