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江南在文字和音乐中邂逅作家文摘报

文化的传承需一代又一代人的薪火相接,读书的好处不言而喻,无需赘述。读书最不功利之说也许就是以此战胜孤独,保持无休止的探索精神和满腔热情,以及延续心中那些无边梦想。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精神发育史。对于一生消耗在文字生涯中的读书人,心中有何梦?总有一个江南梦。江南烟雨水色,一片敞亮灵密,随手就能生出一阙诗词来。江南菰蒲深处,忽有人家笑语声,不经意就飘来几句女儿情长江南曲。“江南”既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化隐喻。长江悠然东去,它的中下游流域浇灌出江南这一片富庶之地,也孕育出有分野,有秘境,有鲜活笔感的历代文人。

《水乡图》(吴冠中)

“江南”一词最早出自先秦,战国《楚辞.招魂》中有一段:“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殚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朱明、哀江南,这两个词汇尽管词义与后世常用词义不同,但它们就像是一句预言,一个逃脱不了的宿命在历史中出现。

西晋结束三国分立之势,建立起中国统一政权。然而好景不长,皇族内乱加上外族入侵,永嘉之乱致使西晋灭亡,中国再次走向分裂。北方战乱频生,士族相继渡过淮河、长江南迁并偏安江南地区,是为东晋,形成了与北方政权对峙的格局。《观我生赋》及《哀江南赋》两篇大文出现在南北朝时期,始有文化江南。

南北朝著名教育家颜之推(-年)写有《颜氏家训》,其为之金声玉振的家法篇篇药石,言言龟鉴,被誉为家训之祖。他的《观我生赋》犹如文君怨,写尽时代周遭之事。而庾信(-)也饱尝时代分裂特有的人生辛酸,结出丰硕的文学果实。他拊心泣血写就贵族式自傲又伤悼的《哀江南赋》,家国之悲愤然纸上,借此感怀故国梁朝的覆亡。庾信,我们准会记得他有一座文学史上著名的小园,不仅有“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梧桐零落纷纷,柳下清风徐来。有珠柱之琴弹奏,有《玉杯》名篇诵读)之闲淡自适,还有“落叶半床,狂花满屋”之荒弊。

《江南水乡》(吴冠中)

对于南朝梁武帝的历史印象,他或昏庸或可怜可恨,都不曾留有过多记忆,深刻记忆的一定是他的长子萧统。这位昭明太子编篡的《昭明文选》至今仍然是我们必读并常读的书籍。用一则故事来加深印象:陈独秀厌恶那礼义廉耻正心修身的八股文,喜读《昭明文选》。十七岁时开始参加科举考试,宗师出的考试题目是“鱼鳖不可胜食也材木”的载答题,他认为题目不通,也就用不通的文章来对付,把《昭明文选》上所有鸟兽草木的难字和《康熙字典》上荒谬的古文,不管三七二十一,牛头不对马嘴上文不接下文的填满了一篇皇皇大文。大概昭明太子帮忙,结果这篇文章蒙住了宗师,被录取为第一名。这件事让陈独秀更加鄙薄科举。后来,陈独秀联想到国家一切制度,这般毛病,感觉到梁启超那班人在《时务报》上说的话有些道理,便由选学妖孽转变到康梁派了。

魏晋以降的巨大社会动荡,使专制社会旧秩序削弱破坏,礼教趋于淡薄,人的思想意识因此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解放。清玄之风与佛教盛行,审美观念随之变化,文学之风由重言志转向重言情。对于文学形式美的大胆追求,使得六朝时期的思想文化进入一个相对活跃繁盛的局面。东渡的中原人士到了江南,面对柔情似水的如花好女,熏然沉醉,很快被江南风情所征服,尤其是吴歌的惊艳。看看这个时期的采莲歌与子夜歌,真个潋滟不绝。

“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侣,齐声采莲歌。”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荷花》(吴冠中)

异乡人如果想听吴侬软语歌调子,可以看看电视《三国演义》中“刘备招亲”,其中就选用了六朝子夜歌中春、夏、秋、冬各首几句歌词,并用吴歌唱出。江南儿女的情歌,较之《国风》与《楚辞》,不仅在句式上有较大的突破变化,表述的语言也更接近于现代白话,使得如今欣赏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江南的美是温婉的,适合流连把玩。六朝真正走进了中国美学巅峰时期,这些民歌意境之美深刻地影响着后世隋唐诗歌的创作,比如李白的子夜吴歌,由长安月下捣衣声所引起的联想,是闺妇思念戍边亲人那绵绵不绝的柔情,读来让人怦然心动。

历史上看,江南富庶之乡有足够的财富供子弟读书,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唐末五代,南方经济开始超越北方。宋朝以降,尤其靖康之乱后的南宋时期,经济重心进一步南移,南方经济全面大幅度领先北方。经济实力的优势会反馈到社会各个层面,包括教育。南方地域把更多的资源投入到教育培养方面,南方读书人无论是比例还是数量都远远超过北方,这从江南所拥有的书院数量以及文人数量可以证明。

《江南》(吴冠中)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的势力范围主要在江南,但他对于南京作为大明江山的皇城并不满足,他要的是万年基业。其时的威胁主要来自北方,元朝势力还没有彻底铲除,北方燕云十六州甚至更远的草原沙漠才是同蒙元激战的主战场。南京偏安长江一隅,鞭长莫及,无利于军事战略部署和作战指挥。随之而来就是两京制格局的产生,这也为党争提供了天然的土壤,加速了明朝的灭亡,这是朱元璋、朱棣等所始料不及的。

毕竟明朝一故都,秦淮烟水孕育了文人仕人阶层的风雅,千百年来不仅有缠绵悱恻的香艳往事,还有浓烈的家国情怀。太常寺博士汤显祖写出拗折天下人嗓子的《牡丹亭》,让我们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中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板桥杂记》美誉“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引多少人遐想。柳如是得以名倾天下,少不了陈寅恪为其著书立传之缘故。陈寅恪年少时,其父民国公子陈三立举家迁居金陵,在家开班授课,这也为后来写柳如是埋下伏笔。明末江南人董说在国破家亡之时写下《人间可哀曲》,用伤感的“长咏招魂篇”自证《楚辞.招魂》之说,他一唱三叹:“重来不知处,草木空苍然。为君吹玉笛,长咏招魂篇。”而清初孔尚任经十余载苦心经营,三易其稿创作明朝事儿《桃花扇》。身为大明遗老的他把“哀江南”推上最激昂悲壮的新高度,好一个“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人世终归身不由己,留离无定如同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鬲溪梅令》

词曲:姜夔(南宋)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女高音:张立萍

此为姜夔自度曲仙吕调。此词实为怀念恋人之作,在梅花所傍之溪水意境中,梦寐与美人久别重逢,共荡扁舟于波心,恍若遨游于云表。罗浮若梦,惆怅不尽。

清代,江南的形象因其财富与人文影响,更是得到强化。或许江南在满清统治者与文人眼中有着不同的意象。看那清初乾隆爷一再彰显他的胸襟气魄,隔三差五的下江南,肆意挥洒财富,游山玩水,题匾赐墨,营造太平盛世繁华景象。作为异族能够建立起自身的统治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实现了对核心文化区域“江南”的成功改造和治理,清朝对江南的治理策略与其对边疆地区的控制方略颇为不同。并非传统的“汉化模式”所能完全解释。而在文人的心目中,江南往往代表了某种固定和封闭的意象,更像是一幅色泽不变的心灵地图。当北方中原地区过去所拥有的雄浑古朴与华夏诞生之源的风貌由于戎狄的侵蚀而被污染,故如何维系“江南”秀美之景就不自觉地被披上一层坚守汉地文明的隐喻色彩。

《周庄》(吴冠中)

代表汉族文明的“江南”,清初乃为帝国财富的中心。浙江宁波府最大的藏书楼天一阁的主人曾经选出六百三十八种书籍捐献给朝廷,献书数量仅次于扬州盐商兄弟,另有三位藏书家捐书亦达数百种。而“天一生水”,隐隐透露出“江南”乃天下文宗的霸气,也威胁到清帝疑忌之心。明末以来江南也一直是思想轴心和异动之源,其泣血的“哀江南”,残山剩水思想常驻遗民心里。虽然乾隆曾大气地说过“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朕办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天下,岂有下诏访求遗籍,顾于书中寻摘瑕疵,罪及收藏之人乎?”但来到清末,此时的江南更像是一个士人和帝王各怀心事,独自想象中的“江南”意象。文字何以成狱?清帝最疑忌江南地域固有的“夷夏之辩”的思想意识与之互为表里的各种抗节励志的行为,遂各种打压。由此,清末之后,文化中心北移,才子统统北上了。

《秋色江南》(吴冠中)

江南,一直绵亘在士人心里。文人墨客醉心的地方,定是风景独到而别致,因景美而附文,因文美被传播更远。“倘若这个世界还有原先,还有旧时月色,还有过去的时光,这个地方便是江南。”茅盾如此盛赞他的故乡。说得倒是,若坐在临河洒满了桂花瓣的石凳上,满眼江南景致,端一杯黄酒尝红蟹,听着水磨腔,便咿咿呀呀恍若梦中了。说江南,少不了舌尖上的美食。小黄鱼煮小馄饨,螺丝嗦嗦,黄酒咪咪。张爱玲说周作人的美食文章,来来去去不过是他家乡绍兴那几样素菜。总觉得她语气里含有一个“安分守己的肉食者”对素食者的鄙视。对于看到翻着大红里子的肘肉才觉得愉快的她,素菜大概仿佛是面有青色的隐意。在大户人家里长大的爱玲大概是有偏见的,汤汤水水江南菜,那是清淡平凡的家常菜,也是最长情的菜式。“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江南以荠菜入馅做云吞,煮到半熟时,面皮转而透明,隐隐透出馅料的绿,犹如翡翠犹如绿洲。至于江南人的臭豆腐,他乡人不懂得它的臭与好,一方水土一方人家啊!

有幸居江南一些年月,并得到其丰润的滋养。因为太长久的别离,它的天淡云冰,暮霭横江,我已记不清。朱雀桥边的野草花,乌衣巷口的夕阳斜,也早已模糊。从别后,忆相逢,今我来思,草长莺飞。何处是江南?在心头,在文字中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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