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韩再芬
以下为采访摘要
爱自己是自己的事情
韩再芬,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少年成名,一举成为黄梅戏新一代当家花旦。从10岁开始,她的名字就再没有和黄梅戏三个字分开过。
经典黄梅戏《女驸马》和《天仙配》唱段,恐怕没有人不会哼唱两句。而我们耳熟能详的版本,也多是出自韩再芬的演绎。
韩再芬:我10岁就到剧院了,正好是年,刚改革开放。那个时候大家都住在一起,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老师们都很喜欢我,他们自己失去了那么多年的好时光,一下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我们那批人叫“千里挑一”。后来一个特别的机会,老师嗓子哑了,上不了台,但是票卖出去了,不能没人演。他们说“赶快赶快,把那个‘小怪’找来”,“小怪”是他们给我的昵称,他们就问我“你会不会”,我胆子也挺大的,我说会。我的第一次主演,就是这样上去的。
△韩再芬(左)
10岁进团,12岁登台,饰演小窦娥,14岁挑大梁,主演《莫愁女》。年,中国戏曲迎来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繁荣期,而那一年,16岁的韩再芬,因主演黄梅戏电视剧《郑小姣》,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天仙配》《女驸马》《桃花扇》《孟丽君》,一部接一部亮相,无数观众因韩再芬结缘“黄梅戏”。
韩再芬:黄梅戏是兼容并蓄的剧种。田川:是不是旦角一定是主角?有男生做主角的戏吗?韩再芬:偏向于旦角,戏曲通常表现的都是才子佳人,爱情嘛,女性总归是更美好一点。而且黄梅戏特别有意思的是,总是在弘扬女权主义,总是把男生写得有点不堪,就是宣扬女性的多。田川:这是不是也塑造了您可能会更以女性为主要视角,去判断很多事情的性格?韩再芬:我演的人物里面,比如《郑小姣》是女扮男装,《女驸马》也是女扮男装,陈端生的《孟丽君》很励志,很多女性喜欢。这些东西可能对我性格的成长确实有一点关系,我更多地选择了这些人的特质。我也演过很温柔的,比方说《桃花扇》《李师师》,但是我就没有吸收她们的东西。田川:后来您写的《徽州女人》《徽州往事》,也都是从女性的视角去描写和叙述故事。韩再芬:对。
△黄梅戏《孟丽君》韩再芬饰孟丽君
徽州文化传统里,男子外出经商,深宅大院里的女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带着这份好奇,韩再芬开始了长达20余年的“徽州三部曲”的创作。三个徽州女人的命运,从传统的悲守,到觉醒后的出走,再到自我的寻找,续写出一部“大写的女人”。年,第一部《徽州女人》上演,讲述15岁的少女嫁入夫家,为不曾谋面的丈夫操家守业三十五载。直到丈夫带着妻室归来,却不认识自己的妻子。
△黄梅戏《徽州女人》韩再芬饰女人
韩再芬:《徽州女人》我演了几百场,有一天演的时候,突然内心就持不住了,我觉得演得好憋屈,因为这个女人完全没有走出自我。当我最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的时候,那个男人问了她一句话,你是谁啊?她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所有这几十年的委屈、等待,一切的一切,她在那一刻都自我承担了,所以她讲了一句“我是你伢子的姑姑”。
我每次走在那条长长的台阶上的时候,我都心生一种悲伤,好悲凉。有一次在最终行礼的时候,我突然想,不行,我一定要让这个女人走出去。站在台上,我觉得我应该拍第二部。那第二部《徽州往事》,确实塑造了一个不愿意认命的女人,所以她就出走了。
年,第二部《徽州往事》,讲述外出经商的丈夫“被杀”,女人舒香流离失所,被迫改嫁给一名富商做填房。多年后,“死去”的前夫忽然归来。两个男人互相“让妻”,被命运愚弄的舒香最终觉醒,选择出走。
田川:“徽州三部曲”的第三部正在筹备中,您会结合怎样的时代背景,做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韩再芬:第三个女人必须是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不能仅仅是出走,要有她出走以后怎么办。这三部戏连起来,就是一个“大写的女人”。田川:什么样的女人会是您欣赏的样子?韩再芬:就像我对自己的要求一样,心里是自由的,思想是自由的。我小时候不太喜欢跟女生玩,觉得女生讲婆婆妈妈的事情比较多。但是现在不同了,随着社会几十年的发展,优秀的女性比男性多得多,而且优秀女性的胸怀也比男性要宽广,这都是随着时间在变化的。可能因为我小时候就进了戏曲圈,我特别感觉到女人需要独立,女人应该独立。田川:是什么经历让您有这样强的意识?韩再芬:我只读了四年的书,这么小进入社会,我依然保持着自己很独立的选择能力。我特别注重自己的直觉和内心的召唤,这种直觉需要非常真实的东西去辅佐。因为只有看到更多真相,你的直觉才是有价值的,才不会被蒙蔽,然后你才能看到光亮。田川:现在回头看,有觉得哪一步选错了,或当时可以做更好的选择吗?韩再芬:没有,我对自己的人生好随意的。有时候看起来我做这件事情是如此执着,但其实我只是随性地,做自己此时此刻觉得对的事情。
△黄梅戏《徽州往事》韩再芬饰舒香
田川:您一直是单身,那有承受一些关于家庭、孩子,这种社会评判的压力吗?韩再芬:没有,首先我的父母不给我压力。我父亲是年离开我们的,我想他怎么那么好,从没有给过我任何压力,没有催促过我一次。他们给我的要求只是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在成家这个问题上面,没有人给我任何压力,所以我才这么自由。我曾经有过很美好的恋爱,跟大家是一样的。我14岁就开窍了,16岁可能就进入了恋爱的状态。青春的萌动和美好我都经历过。但是后来发现,两个人毕竟不是一个人,而且男人和女人很不一样。所以慢慢地,加上我的事业发展得很好,那个时候忙得让我觉得恋爱可要可不要,无所谓。因为爱自己是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别人。付出都是相互的,不会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爱,一定要来到你身边。再上升一点讲,我觉得周围所有东西,你如果想释放爱,都是很容易的。我觉得这跟我的性格也有关系,我不像别人会计划好自己这一生必须要干嘛,我没有,我就是这种自由的状态。来了就来了,没有就算了。有空隙的时候从来没让我觉得心里很空,因为事业上该做的、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艺术的前进永远伴随着一批人在后面拽你
上世纪90年代,随着文化市场的多元发展,戏曲演出市场越趋萧条。在那个年代,韩再芬是幸运的,接拍电视剧,制作黄梅戏MTV,让黄梅戏名段进入卡拉OK,也有海政、总政等单位向韩再芬抛出橄榄枝,她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安庆,守住黄梅戏。
韩再芬:那个时候我确实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去别的地方,但那些地方光怪陆离,灯红酒绿,我特别不喜欢。如果到了那个环境里面,我可能很快会被淹没掉,特别惧怕那样。所以我后来就想,这不是还有安庆这一颗小星星在那儿嘛,它一直恒定在那个地方。我10岁就走到了黄梅戏这个领域,我对它是有自己的期待的。我能够在里面找到很多快乐,会觉得有成就感。当然它不完美,它需要再造、重塑,我在这里面还有事可做。
黄梅戏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是韩再芬常常思考的问题。在当下审美中创新,和当下生活对话,是她找到的守住黄梅戏的钥匙。
田川:《徽州女人》开头的大红轿,包括整个舞台都是红色的,这种设计很大胆,尤其是在年的时候。韩再芬:对。田川:那时在黄梅戏领域里,很多前辈并不是很认可您这样做,当时顶了很多压力吗?韩再芬:对,艺术的前进,永远伴随着一批人在后面拽着你。戏好看不好看,能不能留下来,我觉得是时间考验的问题。你说一句话,能把我的票房卖掉吗?何必把那种虚的、人为设置的东西强加在艺术上面。艺术就是思想性,以不毒害别人为标准,其他艺术形式完全可以自由生长,没有必要去禁锢它,这才是积极的、向好的状态。
△黄梅戏《徽州女人》
一部《徽州女人》的轰动,让观众看到一出别样的黄梅剧。韩再芬也因此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这还是黄梅戏吗?半文半白,离经叛道,不伦不类。”这是反对者对韩再芬的抨击。
韩再芬:当时《徽州女人》差点全军覆没,我们导演都哭了,很多很权威的人都说这不像什么东西。当时心里很难过,但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让这个戏在市场上演得越来越火。一边做艺术,一边卖戏。在北京长安大剧院演的那次,是我卖戏卖得最辉煌的一次,可能至今可没有人超越。在同一个剧场,一气呵成演了16场。门前车水马龙,最后票价在票贩子那儿飙到了块钱,我记忆犹新。后来不断地演,这个戏就立起来了,后来也获奖了。
韩再芬的“打破”是成功的,凭借《徽州女人》,韩再芬首摘“中国戏剧奖·梅花表演奖”,年又凭借《徽州往事》第二次获得梅花奖,戏剧界的最高荣誉“二度梅”。
韩再芬:戏曲在今天这个时代走得特别慢,也是因为它的历史包袱比较重,我们说自己是戴着镣铐在跳舞,禁锢我们的东西比较多。我在这条路上走得算是比较大胆的。年推出了现代戏《公司》,写的是非常当下的人和事。讲一个历史学的女博士,那个时候历史学找不到工作。田川: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