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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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木的小江湖（ljtdxzg)
01
康少申和卫灵儿是在一个傍晚来到平安镇的。
他们结婚数年，一直膝下无子。康少申家大势大，断不允许家业后继无人，于是张罗着要为康少申娶妾。
可没想到，康少申却是个极痴情的人，这一生绝不会为了其他女人负了卫灵儿，于是便收拾了细软，带着她从家中逃了出来。
这一日，两人走到平安镇，眼见日薄西山之时，这小镇笼罩在红云暮色中，别有一番庄严气象，加上炊烟渐起，人声细碎，倒似是人间仙境一般。
两人便决定在此安家落户。
人有了钱，什么都容易了许多。康少申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宅子。
是在镇子的西北角，孤零零的一处宅子，听房东说这原是他祖上的一处别院，到他这辈儿，因家道中落，生计艰难，不得已将这宅子挂牌售卖。
卫灵儿一眼就喜欢上这幢宅子了。
只是一个极简单的一进的四合院，可是院子里假山、鱼池、回廊却都设计得精致可喜，最让卫灵儿喜欢的是院子正中的那棵石榴树，少说也有几十年的树龄了，树冠如巨伞，竟把整间院子覆得严严实实。
时值初夏，榴花似火，朵朵榴花竟如一盏盏小巧的红灯笼，密密匝匝，妖冶如血。
“石榴多子，千房同蒂，千子如一，本就是吉树，相公，这院子我喜欢，咱们买下吧。”
卫灵儿随手摘下一朵榴花，拿在手中把玩，眉眼言语间全都是喜不自胜。
可是康少申觉得有些不妥，他出身商家，自小走南闯北，什么物事没见过，只是这石榴树委实让他觉得有些诡异。
那么红那么密的榴花，简直就像一张张吮血的小嘴。
可是拗不过卫灵儿喜欢，他便叫来候在一侧的房东王世宁：“这房子，要多少银两？”
王世宁望着院中的石榴树，报出了一个数字。卫灵儿就更加惊喜：“想不到价格如此低廉，相公，买了吧。”
康少申微微叹了一口气。以他多年经商的经验来看，这么好的宅子价格如此低贱，未必是件好事。
02
怪异是从第三天晚上开始的。
那时已近三更，卫灵儿早已酣然入梦，康少申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时，忽听得院落中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唱戏声。
那声音又尖又细，又像夹着无边的哀愁，康少申侧耳听去，却是《长生殿》。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
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
那声音悲悲切切，时断时续，康少申听得悚然心惊。这段《闻铃》本是唐明皇思念杨贵妃所唱，可如今这女声唱来，却愈加悲切凄惨，让人不忍细听。
康少申望了望卫灵儿，见她睡意正浓，便翻身披衣下床，随手又将挂在床上辟邪的桃木剑持在手中。
月华如水，如水银泻地。
只见院落当中，石榴树下，一位红衣女身背身而立，一边唱，一边挥舞着水袖。而那石榴树上的条条枝枒和朵朵榴花，竟似和着她的唱声，轻轻地摆动起来。
康少申忍着心中心悸，将桃木剑横立胸前，缓缓走到那女子身后，大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到我家中喧闹？”
那女人便一下子停了身形，立在树下，半晌不动。
康少申便又再问了一遍。
只见那女子缓缓回头，却是一张惨白的脸，口吐长舌，双目圆瞪，七窍中隐有血迹流出。饶是康少申胆大，也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木剑挥出，那女子却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康少申心悸不已，这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异响，他扭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起身站在门口观望的卫灵儿，早已被吓得晕了过去。
一连三天，卫灵儿高烧不退，水米不进，只是昏昏沉沉睡在那里，尤其到了夜间，呓语连声，神神鬼鬼的内容，竟连伺候的小丫环也吓得不敢近身，只远远地站在一旁守候。屋子里，院子里，全都点上了蜡烛、灯笼，照得整间院落如白昼一般。
康少申少不得请了郎中前来医治，可是无论什么样的郎中开了什么样的药方，到最后都是药石罔效。
没奈何，康少申又只好请来了道士和尚甚至阴阳先生，可一番作法之后，卫灵儿还是昏迷不醒。
那位红衣女鬼却再也没有出现。
03
翌日，康少申持着一把利斧，狠狠地往石榴树上砍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石榴树完好无损，可那利斧却被豁了一个口子。
康少申不怒反笑，指着石榴树骂道：“好，好，刀斧砍不进，我用油烧总可以了吧。我还就不信这个邪！”
他搬来火油，统统浇在树身上，石榴树摇晃了一下，好似在发抖。康少申又搬来许多干柴，堆在树下，手中火石一举，便要点火烧树。
可就在这时，他却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手中的火石也跌落一旁。那人几步跑过去，把火石紧紧地攥在怀里，再不松手。
康少申一看，竟然是妻子卫灵儿。只见她眼神呆滞，动作僵硬，哪还像几天前那个活泼灵俐的美娇娘？
康少申鼻中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娘子，听话，让我把这树烧了，你就能好了。”
卫灵儿突然深深地向他福了一福，说道：“民妇这厢有礼了，前番惊扰，实是民妇不得已而为之，还乞先生见谅。”
那声音，那形态，绝不是卫灵儿。康少申一惊，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而身后的丫环，却早已惊得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卫灵儿”望了丫环一眼，嗤的一声冷笑：“怎么，难道我这个样子也很吓人吗？哼，要不要看看我的原身？”
康少申打了个寒颤，急忙摆手：“我家娘子身子弱，你这魂魄占了她的身子，她不会有事吗？若你有什么冤屈或心事，还望速速道来。”
“卫灵儿”望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倒是个痴情的。我在这里等了八十年，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如此痴情。好，我便把我的故事告诉你罢，还望先生施以援手，救小女子于火热水深之中。”
04
八十年前，淦阳县的王老乡绅过七十大寿，请来了戏班子春喜堂来自己家唱堂会。
堂会一唱就是三天三夜，春喜堂里的花旦榴香，因一曲《长生殿》技惊四座。堂会唱完，王家少爷王淮安和榴香，彼此都暗生情愫。
瞒着众人，王淮安拿出大笔金银为榴香赎了身，把她留下来当了自己的二房。由于惧怕正室吴氏，王淮安便将榴香安置在平安镇的这处别院。
未过几月，榴香身怀有孕，这王淮安高兴至极，他结婚数年，吴氏一直无所出，加上性情彪悍，他一直苦不堪言。
如今听到榴香有孕，多饮了几杯，却酒后失言，向吴氏吐露了实情。
吴氏没急没闹，反而一脸笑意，说别院凄清简陋，榴香呆在那里实在委屈，并要择了良辰吉日，亲自上门接榴香回来。
王淮安欣喜若狂，不疑有他，只是榴香听后，却隐隐有些不安。
又过了数月，榴香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王淮安对她更是宠爱万分。孩子还未出满月，王老爷便派他去京中催讨一笔货款。
临行前，王淮安对榴香千叮万嘱，只说若是吴氏来接，也一定要等他回来再说。
可没想到，王淮安前脚刚走，吴氏便领着一群膀大腰圆的仆妇杀上门来，她们把她从床上揪下来，从屋里打到院中，就在那棵石榴树下，两名仆妇一人拽着她一只手臂，叫她动弹不得，然后另一人给她灌下了整整一碗鹤顶红。
又嫌她死得慢，在吴氏的授意下，两名仆妇把一根白绫狠狠地勒向了榴香的颈中。
气怒交加，毒气攻心，榴香一口鲜血就喷到了院中的石榴树上。
榴香死后，她的尸骨被随意在埋在院中的石榴树下，而那位婴儿，被吴氏抱走后，再也不知所踪。
王淮安回来后，也只不过洒了几滴薄泪，转身又另娶了旁人，再也没有来过这别院。
由中怨念深重，加上心系娇儿，榴香的魂魄便一直自愿囿在这石榴树内，只想借助有缘人打听一下孩子的下落。八十年过去，她在这院中看尽了人情冷暖，发现男人俱都薄情无情，急怒之下，她便夜夜出来吓人，好教那些薄情寡义的男子早些搬出这处宅子。
可没想到，康少申却是个痴情重义的。
榴香将这些一一道出，又借着卫灵儿的身体深深一揖：“还望先生成全，我一介弱女子，已不求复仇，若能寻得我那苦命孩儿的下落，余愿便可了结了。”
康少申早已听得呆了，半晌才问：“如何得知那孩子是不是你的后人呢？”
“只需取他几滴鲜血，滴在这石榴树上，若能渗进树皮，便是我的后人。”
她说完，又是一揖，这时，只见卫灵儿身子一抖，一下子瘫坐在地。康少申急忙扶她起来，她悠悠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亮：“相公，我怎么坐在院子里？好饿呀，我想吃粥。”
05
卫灵儿好了，可康少申却更发愁了。榴香托他打听孩子的下落，可这人海茫茫，他又往哪去寻？
一筹莫展。
卫灵儿见他如此忧心，也是焦虑万分，喃喃道：“都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可这八十年过去，王淮安、吴氏早就化成灰了，又怎么找起呢？”
康少申眼前一亮，心中有了打算：“解铃还需系铃人。王家的事，自然是问王家了。”
第二天一早，康少申便赶往滏阳县，在赌坊中找到了房东王世宁。
他家中的祖产已然卖完，只暂时住在一间破亩中。看到康少申，他神色一慌，便想溜走。
康少申一把拽住他，那王世宁慌得连连求饶：“东家莫怪，我知道那宅子不干净，你莫打我，我如今想了法子把钱退你就好。”
康少申叹了一口气：“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退钱，你且跟我去一个地方。”
石榴树前，康少申抓过王世宁的一只手，将它狠狠摁在树干上，另一手却持着一把利刃，缓缓逼近。王世宁身单力弱，挣脱不得，口中连呼救命。康少申利刃一晃，便将王世宁手掌割开了一道口子，顿时血流不止。
说也奇怪，那些鲜血滴到石榴树上，便缓缓地渗进了树干里。
别说康少申，就连王世宁，都看得呆了。
这时，那株石榴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朵朵榴花竟纷纷坠落。康少申倏然明白了，这王世宁便是榴香的后人。
八十年前，吴氏将婴儿抱走，本想把他曝尸荒野，可一见他白胖可爱，难得地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将婴儿带回家中，亲自抚养，对外只说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八十年过去，当年的故人俱成化为尘烟，而小婴儿也亦作古。这王世宁，便是那婴儿的亲孙，榴香的曾孙。
06
当天晚上，康少申听得院中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他知道，这是榴香来与他告辞。
见卫灵儿睡梦正酣，他便披衣下床，来到院中。
只见院中一位女子甩着水袖，背对着他，那声音清越悦耳，甚是动听：“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仍是《长生殿》，只是此番唱来，悲切减了许多，倒多了许多释然。
唱罢，她仍是背对着康少申：“难谢先生大恩，只待后世结草衔环再报。小女子就此别过。三月后，这石榴籽熟，先生或可让夫人吃上一枚。”
说完，她略略施了一礼，身影便渐淡了。
康少申喟然长叹，这院中的石榴树，似乎也在瞬间萎了几分，叶子不再绿得发翠，而榴花也不再红得如血了。
07
又过了三月，这石榴树只结了一只榴果，大小如拳头，想起榴香的话，康少申便命人摘了，打开看，却见榴籽紧实，红润饱满，便如一粒粒红宝石一般。
那石榴甘甜多汁，卫灵儿很快就吃了下去，就连石榴籽都吞咽了。一边吃，一边打量着院中的石榴树：“这什么时候才能再结石榴啊。”
又停一月，卫灵儿身怀有孕。
康少申将那石榴树当成神树一般，从此好生伺弄，浇花、铲草、除虫，莫不亲历亲为。
月华如水的夜晚，似乎还是会听到有人唱戏，只是声音空渺，再也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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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小木：网络写手，编剧。擅长情感写作，乐于探寻充满温暖与爱的人生故事，迷恋文字带来的人性共鸣。代表作品《亲爱的，对不起，我要去跟别人结婚了》，改编的电影已于全国院线上映。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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