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殡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易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异端之学,欲人鳏旷以求清净,其究不至无君父不止,情之功效亦可知已。——冯梦龙《情史类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汤显祖《牡丹亭》
04:26话说封建礼教和宋明理学在我国历朝历代——自古以来就长盛不衰,对此我们毋庸置疑。但要细说起来,其实古代中国也并非都是“礼教”和“理教”的天下。到了明末清初两朝交替之际,吾国文化已明显向“情教”转向,个性解放、独抒性灵的人文思潮已初现端倪。虽然只是昙花一现的刹那芳华,也足以惊艳到此后三百年来无数个有情有义也更加有趣的灵魂。究其哲学缘起,应当是受到了阳明心学的影响和启发,再经泰州学派的启蒙和发展,逐渐演化出来童心说、性灵说,乃至各种情趣小品和白话小说。遂在思想上别开生面,开启了明末清初文化上一片繁荣的景象。
而这其中对于“男女之情”的正面歌颂与大胆抒发,终于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大放异彩。根据各种文献记载,你不难发现那个时候的浪漫主义情怀,不但在文学上离经叛道挑战着程朱理教的伦理纲常,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或虚或实、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无论是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孔尚任的《桃花扇》、余澹心的《板桥杂记》,还是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都在以不同角度向我们讲述着那个时代的缠绵悱恻,以及他们对于野蛮文化入主中原的强烈的不满和鄙视。尤其是我们的女主角,她们外柔内刚、浩气凛然,在风骨和气节上比起文宗国士来毫不逊色,甚或有过之无不及。
而窃以为,以葛嫩娘当“姽婳将军”之名,良有以也;使河东君得“女侠名姝”之叹,岂是徒然哉?这必是作者正襟危坐、肃然起敬、彻底拜服,所由衷而发的“春秋笔法”。也是以此来告诸读者,即便是在超越名教以外的闺阁之中,兀自自历历有人,并还一直保持着她们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流量与热度。
而这其中的男女主角——董小宛冒辟疆、李香君侯方域、柳如是钱谦益……他们在历史上也都是班班可考的文化名流。至于《牡丹亭》里边的杜丽娘和柳梦梅,虽是汤显祖杜撰的,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文思风格与时下的文化风尚。其如江左三大家、复社四公子、秦淮八艳、金陵十二钗……有关于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各种绯闻,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我们就选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段文字,一起来管中窥豹——看看那些才子佳人是怎么来晒恩爱的吧!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希逸《月赋》,乃知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己齁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李长吉诗云:“月漉漉,波烟玉。”姬每诵此三字,则反复回环,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玩月三昧矣。
《影梅庵忆语》中“赏姬玩月”这段文字,你放在此前的任何朝代都是断乎不可能的。这一看就是出自“情圣”的手笔——典型的晚明时代独抒性灵的耽美风格。在“文以载道”的传统儒家那里,绝对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但在晚明放诞之流,凡此类者,比比皆是。根据这样一种情趣和心态,曹雪芹便在他的《红楼梦》里,藉着警幻仙子的口吻,总结出来“意淫”的概念。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是不是总结得相当精彩呢?你要是放在上面那段文字的评论区里,不正是一段“神回复”吗?以至于我一度认为,《红楼梦》的创作应该就是以晚明社会为时代背景的,其“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也不过是那种文化现象的集大成者。只是曹雪芹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更多控诉和呐喊的意味,体现了男女平权的启蒙思想,正在“才子佳人”的“海棠社群”里开始觉醒——而在几百年前礼教森严的历史背景下,便能有此觉悟,已实属难能可贵了!
综上所述也由此可见,在那个时代文人的思想普遍都比较开放。冯梦龙所编《情史类略》一书,有一卷专讲同性恋史。其开放包容的态度,丝毫不亚于华府驴党和那些白左们在同婚议题上的“政治正确”。他甚至提出“六经皆以情教”的“情教”思想,公然反对封建礼教。他认为:“《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此其所谓“六经皆以情教也!”而“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翻成白话来讲,他的意思是说,人情是从男女之情开始。圣人教化天下,必也从此处入手,来开导人情。然后才能将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情,一一打通,以至于充沛有余。而浮屠异端之学,反倒教人鳏寡孤独以求清净。其无情无义之极,不到无君无父的地步,是停不下来的。此言未免有失偏颇,似有谤佛之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古人好讲参禅悟道,动则言及玄远,似乎高深莫测。而在我看来人世间的最上禅机其实就是男婚女嫁、男耕女织这些最简单的幸福。自古千圣不传之秘,只在运水搬柴、应对扫撒、饱食安眠、忠信孝悌之间。男女相感,人伦之本,又何尝不是真机妙用?《易》有《咸》,《诗》有《关雎》。虽“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亦人之常情,此至纯至真之情,本乎天然。只要发而皆中节,虽一时间心驰神乱,犹不失其中正之宜也!圣人之道,极高明而道中庸,岂有不近人情之理也?故虽有超出世间,而不离世间;高于日用,而无外乎日用!以佛法观之,烦恼即是菩提。那么爱情除了是其所是,或许也是上苍指引众生成觉的一个方便法门。从对一个人的爱来练习耐心、坚持、虔诚、悲悯、心的倾注、觉的指引……等诸多美德,并重新找回那已久违的童真与善良。
人伦首善,莫先于两性间琴瑟和谐。故先儒把《关雎》放在了《诗经》首篇,不以为淫,反说思无邪,有益风化。盖以明人性乐善、人间有爱的那点初心。以此为引推而致之,以至于广大精微,此即天理流行,圣人之德也。故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当今末法时代,声教不及,世道陵夷,人与人之间缺乏爱的供养,更多的是彼此间贪嗔痴的毒害,连自己想爱的人也爱不好,而况其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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