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三月,已经击溃李自成大顺军的清兵以两路大军同时南下,对江南开始了攻势,拉开了剿灭南明的帷幕。正当督师扬州的史可法困守危城,紧急请求朝廷派兵救援时,位于长江中游的重镇武昌却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左良玉兵变了!对偏安南京的弘光朝廷来说,左良玉的兵变无疑是灾难性的。
纵观年三至四月间的局势,此时此刻正在逐鹿中原的四大军事集团:清,南明,大顺,大西——其中张献忠的大西政权退缩至西南一隅,南明的弘光政权占据着长江中下游地区,清对李自成大顺政权的战争则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弘光政权亦已成为清即将去征讨的下一个目标。
四大军事集体割据形势。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此刻,作为大明帝国硕果仅存的重兵集团,左良玉既是弘光朝廷最重要的武装力量,也是控扼长江防线至关重要的一道屏障。左良玉的兵变,不仅使得长江防线门户洞开,弘光朝廷同时还要撤防江北四镇用以堵截左良玉的部队,江淮一带的守军为之一空,客观上等于配合了清兵的进剿,造成了清兵如入无人之境的局面。
从军事的角度去看,弘光朝廷的覆亡与左良玉的兵变有着莫大的干系。左良玉的部队之所以发生兵变,则与弘光朝廷的乱象有着直接的关系。左良玉在檄文中首先举出时任首辅马士英的七宗罪,并说明了他之所以率兵东下与朝廷本身并无仇怨,只因奸臣当道,所以他要清君侧。
(明)周鼎左良玉出师图(局部)
实际上,此时的左良玉已经重病在身,他率兵东下,刚到九江,就病逝了,诸将推举了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继续率领军队东进,被总兵黄得功击溃于铜陵,左梦庚随之在九江率部降清。大明硕果仅存的重兵集团就此烟消云散,且调转枪口,成为清军攻打南明的急先锋。
明末这段历史,令人扼腕叹息之处可谓良多。但左良玉兵变,读起来则有另一番心境,首先,左良玉不是奸臣,也谈不上是誓死捍卫明朝的军人。他既为大明王朝立过汗马功劳,却也恃功而骄、跋扈难制;他既是被朝廷倚为肱股的一方诸侯,却又纵兵掳掠。可以说,在明末军事强人中,左良玉有一定代表性,明末军人身上所存在的诸多问题,诸如骄横嚣张、滥杀无辜,诸如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诸如打滑头仗、缺少作战意志,均能在他身上看出一些端倪。
欲探究明末军人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不妨细细探究左良玉一生之行状。
平步青云,骄横初现
据侯方域的《宁南侯传》所载,左良玉乃是辽东人,从小投军——左良玉曾经在侯方域的父亲侯恂府中做事,侯恂对左良玉有着知遇之恩,说左良玉是辽东人,且从小投军,应该可信。另据《明史》所载,左良玉“少孤,育于叔父。其贵也,不知其母姓”,可知左良玉很小失去双亲,靠叔父养活长大成人,并早早投军吃饷,乃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苦命人。
从小投军的左良玉因骁勇善战成为辽东都司,却因为苦贫偷猎,抢了军用物资,失去了官职。走投无路的左良玉遂转投于时任兵部右侍郎的侯恂门下,成为侯府的一名杂役。机遇出现在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期间,朝廷派兵增援大凌河,总兵尤世威却因护陵无法前往,关键时刻,侯恂破格提拔左良玉为副将军,并当着众将领的面,赠左良玉金三千两,赐了他三杯酒和一支令箭,且曰:“三卮酒者,以三军属将军也,令箭如吾自行,诸将士勉听左将军命,左将军今已为副将军,位诸将上,吾拜官疏夜即发矣。”左良玉也不负所望,他接连奋战于松山与杏山之间,“录捷功第一,遂为总兵官”。
影视剧中,大凌河之战的清军。来源/电视剧《孝庄秘史》截图
短短一年的时间,时年三十二岁的左良玉即以戴罪之身,成为明军高级将领,侯恂可谓慧眼识人。左良玉亦从此对侯恂执礼甚恭,将其视为一生的“恩公”,甚至左良玉的字崑山,也是侯恂所赐,侯、左二人的渊源,亦成为后面许多大事的缘起。
左良玉出任总兵官不久,即奉调关内,开始了他后半生“剿贼”的生涯。作为关宁铁骑出身的职业军人,左良玉“虽目不知书而多智谋”,他打仗凶狠,身先士卒,却驭众颇宽,其部下每每劫掠子女金帛,大多不去追究,他只是告诉他们:“你们只要为我杀贼就好。”左军军纪败坏,此时已然留下恶名。
从崇祯五年()开始,左良玉率部征战于山、陕、豫等省,先后历经了无数战阵,曾经与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几乎所有的农民军交过手,有过大胜,也有过大败。从崇祯十年()开始,在左良玉的履历上,已经屡屡出现“骄蹇不奉调”的记录,彼时正值熊文灿总理明军军务时期,张献忠联合罗汝才率军围困安庆,左良玉自河南发兵救援,在六安附近获得大胜。应天巡抚张国维三檄调左良玉乘胜搜剿,左良玉置之不理。总理熊文灿亲至安庆,兵部传令左军听其节制,因为左良玉很看不起熊文灿,他对兵部的传令依然置之不理。
养寇自重,不听调遣
崇祯十一年()正月,左良玉协同总兵陈洪范在郧西大败农民军。张献忠准备假扮官军偷袭南阳,被左良玉识破。张献忠拔营而逃,左良玉紧追不舍,并射中张献忠两箭,复挥刀砍中张献忠面部,血流如注,幸亏张献忠的部将孙可望赶到,才将张献忠救出。张献忠逃至谷城,见官军势大,遂向熊文灿求抚。左良玉怀疑张献忠是假降,力请将其剿灭,被已经收受了张献忠贿赂的熊文灿制止。到了崇祯十二年(),张献忠已经“反迹大露”,左良玉再次催促熊文灿发兵袭击,但依然被熊文灿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时隔不久,张献忠果然复叛,并率部进入郧、竹山中,仓促之间,熊文灿疾命左良玉冒暑进讨,导致左军进入张献忠的埋伏圈,遭遇重创。
崇祯十三年()春,杨嗣昌出任督师,驻扎襄阳,并向朝廷举荐左良玉挂平贼将军印。随后不久,左良玉即配合友军击败张献忠,在追剿的方向上,左良玉与杨嗣昌的意见相左,“嗣昌度力不能制,而其计良是,遂从之”,左良玉因此取得了玛瑙山大捷,且暂时扭转了官军处处被动挨打的颓势。
正当明军的局势逐渐好转,督师杨嗣昌却在协调部属关系方面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如前所述,杨嗣昌本来已经举荐左良玉挂平贼将军印,他后来见左良玉桀骜难驯,又想以贺人龙取代左良玉的位置,及至朝廷批准,杨嗣昌竟然又一次反悔,仍然想用左良玉为平贼将军。此举不仅得罪了贺人龙,同时也得罪了左良玉。以至在追剿张献忠的最后关头,左良玉听信张献忠的使者所谓“公所部多杀掠,而阁部猜且专,献忠灭,公亦不久矣”的劝说,对张献忠围而不攻,并故意网开一面,放张献忠逃出了官军的包围圈,使本来已经陷入绝境的张献忠就此绝处逢生,进而席卷四川,随之奔袭襄阳,害死襄王,最终逼得杨嗣昌以自缢谢罪而收场。
影视剧中手握重兵的左良玉。来源/纪录片《开封之战》截图
放走张献忠的左良玉开始称病怠工,养寇自重。杨嗣昌召其合兵进击四川,他居然阳奉阴违,袖手旁观,“九檄而不至”。说左良玉的部队多杀掠或是事实,说杨嗣昌其人猜且专也是事实,但此时的左良玉亦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心杀贼的左良玉,他先是纵敌逃逸,继而拒不听命,已经彻底显现出一个军阀的面目。
敲诈藩王,纵兵劫掠
崇祯十五年()三月,李自成围困开封。崇祯皇帝命左良玉率部解围。为了督促左良玉进军,崇祯皇帝还特意放出了彼时尚被关押在狱中的侯恂,并起用为督师,发帑金十五万犒赏左军将士,以期左良玉能够真正领命。左良玉抵达朱仙镇之后,马上派遣部将去迎接侯恂的到来。然而,崇祯皇帝为流言所惑,中途又改变了对侯恂的任命,转而以吕大器出任督师。左良玉失望之余,愤愤地说道:“朝廷若早用司徒公,良玉敢不尽死?今又罪司徒公,而以吕公代,是疑我而欲图之也。”随即在朱仙镇之战中被李自成击败。
开封战前,左良玉与主帅冲突。来源/纪录片《开封之战》截图
朱仙镇之役失利,李自成乘胜追击,左良玉则一路狂奔,望风而逃,先后丢失了襄阳和承天等重镇,崇祯皇帝只能迁怒于侯恂,却对左良玉无可奈何。
在襄阳,左良玉大造战舰于樊城,准备赴荆州逃避农民军,襄阳民众怨恨左军掳掠,趁夜将其焚毁,后来甚至出现了襄民焚香牛酒迎接农民军的局面。在武昌,左良玉向楚王开口讨要二十万军饷,被楚王所拒,左良玉于是纵兵大掠,甚至将漕粮盐舶劫掠一空。
崇祯十七年()三月,已经陷入四面楚歌的崇祯皇帝封左良玉为宁南伯,其子左梦庚挂平贼将军印,并许诺平定流贼之后,让他们父子世代镇守武昌,目的自然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发兵勤王。左良玉虽然发誓报效,却并没有北上勤王的打算——其实即便左良玉有心北上,在当时的条件下也已很难成行了。左良玉只是制订了一个详细的出兵计划上报朝廷,然而,朝廷尚未收到左良玉的奏疏,北京已经被李自成攻破,而“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的崇祯皇帝,亦已自杀殉国。
景山公园,崇祯自缢处。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北都失陷之前,左良玉曾有过率部去南京“就食”的打算——刚刚听到风声,沿江的降将叛兵即开始假冒左兵的名义攻杀劫掠,驻扎在南京上游的留守明军,则尽列沿江两岸,不问是兵是贼,一个也不放过。
弘光朝廷初立,左良玉手下部将再次请命:“天下事皆当关我公,今南中立君,挟天子以坐诏我辈,宜乘其未定,引兵东下可也。”左良玉则以严词拒绝:“不可,世守武昌,此非先帝旨乎……封疆之臣,应守封疆。南中立君,我自以西藩为效,有过此一步者,良玉誓之以死。”且将平生所藏的金银财物散之诸将,并说:“此皆先帝赐也。受国厚恩,祸变至此,良玉何心独有之乎?”至此,左良玉手下的部众方始安定下来。
引兵东进,自毁长城
弘光元年()初,立国只有半年时间的弘光朝廷已是党争迭起、乱象丛生。左良玉虽然远离朝廷中枢,却对马士英、阮大铖党同伐异、朋比为奸的作为深感不满。他一方面上书劝诫弘光帝“勿听邪言,致兴大狱”,另一方面要求朝廷保全逃亡江南的崇祯太子。但他的建议均没有引起朝廷足够的重视。之后,又发生了阮大铖裁减江楚兵饷之事,左良玉手下部将群情汹汹,左军的兵变如同箭在弦上,已呈一触即发之势。
影视剧中的弘光帝。来源/电视剧《秦淮悲歌》截图
对于部下鼓噪起兵,左良玉起初并不同意,他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尤其在清兵即将南下的关键时期,一着不慎,他就有可能成为明朝的罪人。然而,曾经当面弹劾马士英权奸误国、并为马士英派人追捕的监军御史黄澍,却已在暗中召集左军诸将,并与他们私自订下举兵的盟约。一位将领甚至直接对左良玉说道:“疑事无成,若主帅必不动者,某等请自行,不能郁郁久居此矣。”自此,左良玉终于下定兵变的决心,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东下,兵锋直指南京。为了防守来自左良玉的攻击,南明在江北布防的兵马,大多调到西线。与此同时,八旗铁骑一路南下,根本无人防守。
未遇到任何抵抗的清兵即占领了江北大片土地,随即攻破扬州,史可法死节,弘光朝廷亦随之覆亡。
事实上,左军虽然举兵东下,但刚到九江,已经病重难行。他写信给驻节九江的总督袁继咸,请他一起参与兵谏,被袁坚拒。袁继咸晓之以理,告诫左良玉说:“兵谏非正,晋阳之甲,《春秋》所恶,可同乱乎?”袁继咸既与左良玉约定驻军候旨,说好左军不得进入九江城。但此时的左良玉已经无法控制局势,左军悍然进入九江城,而有杀掠。深感愧恨的左良玉病情骤然加剧,他召集手下诸将说:“我不能报效朝廷,诸君又不甚用吾法制,故愤懑以至于此。自念二十年来,辛苦戮力,成就此军。”他最后很痛苦地表示,我死之后,大家能出死力保卫朝廷,上也;守一地以自效,次也。若各奔东西,不能杀敌效力,我左良玉死不瞑目矣。说完遗言,左良玉呕血数升,撒手人寰。
清康熙三十八年(),左良玉死后五十四年,著名文人孔尚任写出一部风靡一时的剧作《桃花扇》。在这部志在总结弘光朝廷覆亡的历史剧中,左良玉被塑造为一位系国家安危于一身的大忠之臣,左良玉的兵变,则被描写为诛杀奸党、报效朝廷的正义行为。这显然是孔尚任想当然的结果——左良玉出自侯恂门下,多被后人视为东林一脉,孔尚任则对东林党人充满了同情,将左良玉视为东林遗忠,事实却与真相相差甚远。
来源/电影《桃花扇》剧照
说左良玉是大忠之臣未免有溢美之嫌,但说左良玉是奸佞却并不符合事实。纵观左良玉的一生,他虽然不识字,却是聪明人,正因为聪明,他能够养寇自重——是敌是友,端赖是否对自己有利;他能够一溃千里——是胜是败,只看能否保存实力。左良玉其实与南宋名将张俊和刘光世更相仿,既善于见机行事,亦擅长打滑头仗,所以处身于明末极端的环境下,左良玉更容易脱困避险,违害就利。诚如《明季北略》的作者计六奇所言:“予谓张、李大乱十载,诸将或死、或降、或遁,不可胜计,而良玉能与之战,迟久独存,亦将材也。”这其实正是他善于自保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