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尽春光嫁东风,桃花行藏品沧桑
——听田崇雪教授惊蛰时节说桃花
惊蛰当晚,云龙山下,城市书房,因着惊蛰三候之“一候桃始华”,有人款款言说着桃花,一时情笃深婉,一时荡气回肠;有人谛听着桃花绵远千载的悲欣故事,一时心旌摇曳,一时悲悯动容……雷发东隅,潜蛰惊出,天地皆动的大美日,桃花且歌且泣,春夜丰饶浩荡。
惊蛰茶会之前,茶会主讲田崇雪教授抛出时节说桃花“占尽春光嫁东风”——桃花的A面与B面的讲题,以及一系列的引人入胜的“切问近思”,实实吊足了徐州城市书房24节气茶会听众的胃口。3月6日,座无虚席的茶会讲坛,田教授身体欠佳,却委实不忍拂了忠实听众的美意,抱恙坚持。
开讲之初,田教授阐明主题,茶会着重讲“桃花文学史”,或者说叫“文学桃花史”。针对“桃花文学史”,田教授遴选了七八个经典文本,为大家做解读和分享。题目“”占尽春光嫁东风”,糅合了前人的诗句,大家对桃花本身的认识、知识视野可能都比较广阔,但桃花与文化史的关系,或未曾细细梳理过。副标题桃花的A面与B面,A面是重头戏,B面则是附加戏。
讲学中,田教授引领听众,一帧帧翻阅桃花文学史的章节,似神妙的导演,从恢弘故事中一一剪辑,深度解构,移步换景,汩汩淙淙,神驰于浩渺时空。
首先,田教授提出如下两个问题——
追根溯源,从源头谈起,言及桃花最早进入文学篇章,多数听众皆答《诗经·桃夭》。田教授启发大家回溯更遥远的时代,比如神话,是否含蕴?听众思忖着。第二个问题,“黛玉葬花”是红楼梦经典场景,但少有人知,黛玉为花立冢而葬的是桃花。
田教授提及《山海经》,方有听众想起夸父逐日的故事。
田教授详细解释,三种说法中,音韵学解释“邓”与“桃”近,悠久的历史,读音变化很多,也极正常,在山海经的时代,“邓”与“桃”读音是否接近,实无从考。第三种,神话学的解释,因夸父道渴而死,马克思定义神话是“在人民幻想中经过不自觉的艺术方式所加工过的自然界和社会形态。”桃蕴涵丰富的汁水,夸父的手杖化为桃林,这个解释能够讲的通,”如讲不通,其二解释“神话思维”,早期的人类,不管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在从蒙昧走向文明的过程中,皆有神话思维,神话思维的一个特点即是“变”,善变。我们看神话小说《西游记》,神魔小说《封神演义》,那其中,都是变,变化多端,以变化的量数,为神通广大的标志,变是神话思维重要的表征。手杖化为桃林,这个变,符合神话的逻辑,渴望什么,就能变什么。
田教授认为,夸父的手杖,化为桃林,在那个年代,符合神话的逻辑,现实的逻辑,虽然是第一次进入文学史,但这个时期的桃,还停留在实用层面,尚未摆脱“实用理性”(李泽厚提出)这一价值观念。田教授感慨,实用,常是国人第一位的考量,西方人进教堂,和中国人进庙堂,全然不同,需索目的大相径庭,实用理性,占据了国人的思维空间,也是我们科学难以发达的根本原因。
桃进入文学史文化史的第二个经典文本,是众所周知的《诗经·国风·周南·桃夭》。
《诗经》是第一部诗歌总集,乃五经之首,为孔子所编订,共篇,《桃夭》重章叠句,回环往复,被称为中国文学、特别是现实主义文学源头,《离骚》与《诗经》并称,对后世文学,尤其是古典诗歌影响极大。田教授请听众思考,孔子为什么把《诗经》列为五经之首?田教授阐明,从中看出孔子作为教育家的远见,“诗教”,把诗经作为教材,强调对人的教化,以今之观点,就是指美育的教育。对孔子来讲,人走向健全,首先需具审美能力,美育是第一位。
对比当下,田教授言,而今学校教育讲求“德智体美劳”,音乐、美术遭排挤,美育被严重低估,但在孔子时代,被放到了第一位。田教授也谈及自己的一点看法,孔子虽将“诗”置于第一位,以美育为重,但或未真正理解“诗”作为美育的手段在人类文明精神结构的价值和意义,大约孔子仅以诗为工具,并未以此为目的。田教授认为,工具和目的是完全两回事,在孔子看来,诗很重要,但再重要,也没重要到“修齐治平”,再重要,也没有治理国家重要,孔子虽将《诗经》列为五经之首,但他并没有真正认识到,在人的一生中,治理国家、政治才能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健全的人格,审美的能力,要真正把美育当成最重要的。
当然,田教授也申明这是一己思考,允许商榷。田教授认为,在对“诗”和“诗人”的认识上,孔子和柏拉图半斤八两,虽然都认识到了“诗”的意义和价值,但仅限于此——不约而同地把“诗”当成工具而非目的。所以,柏拉图因为害怕诗人的非理性而将诗人赶出他的理想国;孔子则开启了“文以载道”、“文学需为政治服务”的先河。
田教授又为听众详解了《诗经·桃夭》,夭夭,是茂盛的样子。灼灼其华,是灿烂的样子,耀眼,惊艳,桃作为审美对象,与美丽的新嫁娘完全合拍,以桃树的开花,喻新嫁娘的妆容、姿态。
《桃夭》,比中有兴,兴中有比,以桃比新嫁娘,目的是因其“宜室宜家”,男人以女人为室,女人以男人为家。室与家相和,就是和睦,美满,幸福,多子多福。这是一首非常吉祥的诗,充满强烈的美感、祝福感。
顺源流而下,田教授为听众撷取了第三个经典文本——《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作者陶渊明,其所处魏晋时代,田教授曾多次强调,魏晋特别值得我们整个民族反思、研究,魏晋时代,值得研究处甚多,有成语“魏晋风度”,亦成为我们民族精气神的最佳写照,怀想魏晋的名士风流,也能提升自己一时混沌的精神状态。
我们知道,魏晋是乱世,“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魏晋社会动荡,有名望的人极少得善终,横死、暴死,诸多悲惨死法,几无寿终正寝者。如果想熟悉魏晋,田教授建议大家读《古诗十九首》和《世说新语》,大致就能了解魏晋,能知晓魏晋人为何与其他时代的人不同,形成“魏晋风度”。陶渊明是几次做官、辞官,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因循陶渊明本性,他是极不愿为官的。但传统中国文人,也只有科举当官一途,“士农工商”,做生意在当时被瞧不起,“仕进”之路,如走不通,则意味生存艰难。为何陶渊明一生都寻求归隐,期望归园田居呢?是因为他把当官看成违背自己的人性,“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陶渊明始终向往田园生活,纵使向往,但他一刻也得不到平静,因人一旦出名后,各种骚扰纷至沓来,不时有人延请他做官。关于做官,“竹林七贤”的嵇康与山涛有一典故,因不同态度而龃龉,产生了一篇千古雄文《与山巨源绝交书》,虽绝交,嵇康临终却托孤山涛,魏晋人物的心理状态,我们可能难以明了,田教授解说这种绝交,并非嵇康不理解山涛,实则是借题发挥,以明心志。生于乱世,陶渊明尽管“心远地自偏”调谐内心安宁,但他即便再隐居,依然在尘世,所以他找到了桃花源,找到了乌托邦的一个世界。田教授提问,陶渊明是向往田园生活的,他写了很多农村生活,而为什么他笔下寻到桃花源的,是渔夫而不是农夫?田教授解说,我们知道,农夫的生存半径很窄,而渔夫的生存空间则非常大,由一叶小舟,我们立时会想到江湖,由江湖,我们会即速想到自由,是以,一定是渔夫而非农夫引领我们走入桃花源,言外之意是,由渔夫替代农夫,是走向自由必须的一个路径。
桃花源的发现,充满着玄幻、迷离的色彩。之所以是桃花,而非柳、菊,陶渊明自成“五柳先生”,一生酷爱菊花,却为何写《桃花源记》呢?田教授为大家分析,文学创作,首先要有审美,而审美首先是视觉上的审美,感官之中,第一位是视觉,柳树视觉上,毫无疑问很难有桃树带来的惊艳效果。桃树,从《诗经》时代,已注入这样一个观念,因果实非常丰富,所以自然就多子多福,《桃花源记》之“桃”给我们带来的欣欣向荣,丰衣足食,人丁兴旺繁荣的生活场景,柳树和菊花皆不具备。
田教授继续《桃花源记》文本的解读——
《桃花源记》告诉我们,一个人怎样才能进入桃花源,进入是要有条件的,没有强烈审美意识、功利心极重的人,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只有摆脱强烈世俗功利,才能发现这块园地。为什么不是道家的洞天仙府,不是佛家的庵观寺院,也不是隐士的幽僻山林,而是一个桃花源?桃花源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赋予视觉、听觉等丰富感受,充满生活乐趣,道家仙人们、隐士、佛家都没有这样的生活乐趣。桃花源表达的是乡村景象、日常景象,表达陶渊明自身想做“有思想”的农夫,这就使得陶渊明的田园、山居充满理想主义、精神气质,这里面没有仙气,更多的是乡土气,充满人间的烟火气,最终表达的是“生存的自由和快乐!”
田教授问,为什么《桃花源记》要表达“生存的自由和快乐”?是因为生活中没有!生活中动辄得咎,田教授很风趣的以当下一些现象比拟:“动不动就有人找你的事,约谈你,封你的嘴,封杀你,销号,那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