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吴景娅,笔名亚当、央金玛。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客座教授、重庆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重庆散文学会副会长、重庆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镜中》《美人铺天盖地》《山河爽朗》和电视剧作品《爱能飞越仇恨的天空》等。年获重庆首届散文文学奖,年获重庆文学艺术奖,《与谁共赴结局》获年重庆散文十年作品经典奖。年获中国冰心散文奖。
最黑的黑暗:(下)
年9月初,公爹和另两位战友化了名,以养病为由,托朋友租房住到当时江北县的龙兴场,于是那里成为了南岸“特支”的一个联络点。某晚,一群乡警闯进他们的住宅,以户口不实为由,要抓公爹和另一位同志王大昭到乡公所去(还有一位战友恰好去了镇上)。
一切来得十分突然,公爹挪近王大昭身边,低声说:“趁这群人正乱麻麻搜查房间,我来缠住他们说话,你拿点钱给看热闹的老乡带口信给去办事的张,千万别回来!”
在乡公所黑暗、阴湿、臭烘烘的牢房一日捱一日,公爹他们已被关押了快一周。乡长对他们提审了若干次,他们按事先商量好的“口供”,说不过是做小买卖的搭档,亏了本,急火攻心,生了病,来乡下养身子云云。审问者看着公爹寡瘦的样子,的确像有病,也没找到“异党”活动的证据,只好继续关押。
公爹他们却知道不能这样捱下去。公爹根据种种迹象观察分析,他们被抓的原因不是特务跟踪所至,是当地出了问题。而乡里应该还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市里正通缉的要犯,他们还有脱险的可能!
后来的事实证明公爹的判断非常准确,是王大昭带去的一本苏联日历引起了房东的县参议员亲戚的注意,房东的亲戚密报了乡公所才导致这场抓捕。的确,乡里并不知逮住的竟是叛徒冉益智正带着大批特务急于想抓到的赵硕生。
冉益智也被称为毒性最大的叛徒。“他不但是一被逮捕就变节,还供出大批共产党员,连特务头子徐远举都听得瞠目结舌。他还‘现身说法’,劝说下川东地委书记涂孝文叛变,使江竹筠、李青林、雷震等数十名中共党员被捕……”公爹每每谈到此,都无比愤慨。
可趁之机在哪里?牢房是打不穿的,没有里应外合,想跑也是天方夜谭。剩下的“隙缝”只有人了——天天在他们眼前晃悠的看守。人心或许是世上最可变、最宽阔的道路。他们利用各种机会与看守的警察攀谈、接近。
一众看守中,有个叫吴大明的小警察引起他们的注意。吴大明只有十六七岁,面庞白净,眼睛闪亮,说话时语气温和,还带着这种环境中难得的热忱与恳切,但神情里却藏有与他年龄和身份很不相称的沉郁。公爹与他交谈,发现这位名叫吴大明的年轻警察竟和自己的学生——育才学校的冯鸿甲是好朋友。
谈话越发投机,往深处去,公爹便察觉这位青年对警所的黑暗、乌七八糟极端不满;对自己的这份差事非常厌恶,渴望摆脱;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忧心忡忡;对好友冯鸿甲能读育才学校,去拥抱知识和学问羡慕之极。
吴大明会是他们的突围之路吗?答案是未知的。但公爹他们也得敢做敢为,以己心去探测另一颗心。
在那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公爹把黑乎乎的监狱当成了课堂,给吴大明讲古今中外仁人志士的高风亮节,讲追逐理想的奋斗与牺牲,讲生而为人的操守与底线……公爹慷慨激昂的正气,激发了这个青年警察内心的良善。公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古论今,纵横四野的口才和博学也令稚气未脱的吴大明惊讶、敬佩!
公爹拍着他的肩说:“你还这么年轻,在如今的世道混,得长个心眼儿哦,谁知明后年又有什么变化啊?我们小老百姓都得为自己留条路。”吴大明点点头,悄声应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押你们,但能认定你们是好人!”
公爹他们试着让吴大明去处理租房里值钱的家什,变些现钱。吴大明利索地处理了,把所得的钱如数交来,并报信说:“乡里要把你们往市里押送,会在朝天门住一夜。”
公爹从吴大明办事和通风报信等积极态度基本能判断,吴大明不贪钱、真想进步,是一个可争取的对象。于是公爹他们决定,一定要在几十里徒步途中或停留在朝天门的时候跑掉,否则在市里遭遇上叛徒就完了。
前程波诡浪谲,突围与深渊哪个会先到?临行的前夜,公爹和王大昭听着乡间的夏蝉在作入秋前最后的集体轰鸣,撕心裂肺的,两人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公爹给王大昭从头至尾背诵起了吴梅村的长篇古诗《圆圆曲》,又大段大段背诵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大昭在黑暗中笑出声:“老赵,我懂!绝不能让后人的后人骂我们是没气节的狗屁!”
上路前,公爹还拜托吴大明找个“好说话”的警察作为另一押送人员,并告诉同行的警长,这一路的费用都由他们两个“生意人”包了,到了朝天门住地还会让他享受享受,这让一个乡坝里的警长异常欢喜,以为撞到了一桩肥差。
一路几十里,乡野凋敝,山水黯然,渝州初秋的风已裹挟着寒凉的悲愁,簌簌地扑过来,如泣如诉。
嚯嚯嚯,三个警察押着两个政治嫌疑犯,一个奇怪的组合往前赶着路……被吴大明押着的公爹有点磨磨蹭蹭,掉到了后面。公爹压低嗓门对吴大明说:“小兄弟,设法帮我们逃走!”吴大明惊诧!举棋不定。没经历过什么滔天巨浪的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天啊,他年轻的额头上布满细汗珠。公爹很理解这位少年的犹豫,但仍循循善诱地给他讲道理。
路愈走愈短。吴大明看着远处模糊的街市,用洁白的牙咬了咬才窜出青楞楞胡须的下嘴唇,回答道:“好,我帮你们。但也有个要求,我要和你们一起走!我想让你们送我去育才学校读书。我要脱这身‘狗皮’,要转运,做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人,只得靠学知识、学文化!”公爹攥着他的手,欣喜、激动:“你会是我们真正的兄弟!”公爹颤抖的声音与江边拉纤人的号子浑然一体。
当夜,他们住在朝天门的某旅馆。公爹给了警长一些“辛苦费”,警长便大摇大摆出去花天酒地了,半夜才醉得踉跄而归。趁警长不在,吴大明搭线,他们又做另一位年龄稍长的警察老李的工作。
老李其实也是个良知尚存之人。他叹着气说:“谁想穿这身烂皮,干这种缺德的差?我其实也恨不得回家种地过一个安稳的日子。但实在是穷啊,当个乡丁,也就是为了能挣几个钱去勉强养家。我愿意救你们这两个好人。但放人,自己是要坐牢的,只希望坐牢时家里生活有个安排。”公爹大喜过望,立马答应给他二两黄金作安家费。
旋即,由吴大明“押着”,王大昭跑去找在《中国晚报》当记者的“亲戚”石大周筹款,却没找到人,真是火烧眉毛!他只好打电话给在华康银行上班的张遐君,用暗号请其转告组织弄一笔钱来营救他们。若计划失败,张遐君要通知石大周,二人迅速撤离……
逃亡的计划差点就失败。张遐君当晚没找到“特支”的同志,也没法筹到钱。
危在旦夕!公爹却对王大昭说:“别急,还有明早上。”
第二天早上警长嚷着自己还有点公干要忙,让两警察看好疑犯。警长前脚出门,公爹他们后脚便由小吴和老李“押着”,到小什字大同茶社喝茶,寻机再与“亲戚”联系。遇巧的是,“特支”委员向洛新刚路过这里,看到了公爹他们一行人走进茶社,如目睹一场梦幻。
好些天来,老向正为公爹与王大昭的下落踏破铁鞋无觅处,心急如焚,没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他们与俩警察在一起,真实得像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什么情况?他马上找到在附近泰裕银行上班的李诗强,两个年轻人竟不约而同地说:“走,进茶社看一看!”
他们真是胆大包天!进,对于尚未暴露的他们可能是暴露,是悬崖,是万劫不复;但看到自己的同志生死未卜,他们又岂甘心退缩?他们选择做扑火的飞蛾,豁了出去!
“我刚跨进茶社,赵隆侃就立即起身招呼说:‘我们做生意欠了钱。赶快在两小时内拿XX元钱来,否则一切都完了。’我和同行的李诗强便分头行动。我找到住天福巷的宋笠同志,他动员母亲拿出金膀圈等首饰去作抵押,换回二两黄金解了燃眉之急。我又赶回大同茶社把钱交给赵,他即刻交给李姓乡丁,然后赵隆侃、王大昭、吴大明和我一起离开了茶社,脱离了险境。”(注:见向洛新的《难忘的一段经历》,原载《重庆南岸党史资料汇编》)
这不到字的叙述,不见剑拔弩张、惊心动魄、紧张刺激,简单得令人不可思议,不符合现在任何一部关于地下党影视剧的剧情。然而,另一个时代的我,却在其中读出了黄钟大吕般的崇高——那属于人类宝贵品质的大无畏与大无私。它们像大树走过时间,不见足迹,却仅凭着高大的耸立,便能给所有弱智或敌意的质疑一种响亮的回答——真实永远是历史宫殿里的王者!
公爹他们离开小什字大同茶社后,犹如鱼入大海,虎归山林,自由了。李姓警察故作垂头丧气状回到旅馆对警长说:“那几个人串通好了的,跑了!我一个人哪里挡得住!”警长自然大发雷霆,咆哮了半天。但又能怎么样,自己也有短处捏在部下手心,回去只有说被两个狡猾的城里生意人骗了,把吴大明的父亲和李姓警察关押了一阵,算是惩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距离这个“脱险”故事七十多年后的年,仍是秋季,重庆的一个阳光明媚天,小泉某养老院正忙着为一位胸挂“共和国勋章”的老者拍照。老者面颊丰腴红润,眸色温暖,身着的细条纹深色西装、白衬衫以及打得周正的枣红底间菱形金花领带,都让他有一种不凡气宇。若不是坐在轮椅上,哪里猜得出老者已快九旬。这位老者便是当年的小警察吴大明,正佩戴着新中国成立70周年国家给他们颁发的勋章,满脸春风、心满意足地接受晚辈的致敬与祝福。
当年,跟着公爹他们走出大同茶社的吴大明,开始了自己的脱胎换骨:去到育才学校读书,走上了革命之路,真正成为了公爹他们的兄弟。解放后,吴大明成为党的优秀干部,担任过重庆某国企的负责人,干得风生水起,直到离休。
时间之钟再拨至中国的八十年代初,公爹刚平反不久,担任重庆市博物馆主持工作的副馆长。那天已漆黑,有人找上门来,是三位风尘仆仆的乡下人。其中的一位老农民问公爹:“还认得我不?”公爹哎呀一声惊喜地叫道:“是老李啊!”
当年的乡警老李老了,但他的两个儿子风华正茂。见他们还没吃饭,婆婆忙去下面,大海碗里每人结结实实卧了两个油煎荷包蛋。老李说,他在乡下还好。但两个儿子想来城里闯一闯,这是大势所趋。公爹很赞同,立刻竭尽全力为两个青年在城市站住脚想办法。公爹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能忘记每一个帮过、救过自己的人!忘恩,就意味着背叛。”
公爹时常感叹自己的那次脱险看上去很富戏剧色彩,其实步步如履薄冰。而且,绝不是侥幸,而是得道多助——当时政府机构从上到下的黑暗、腐败、混乱、无能,才让他们有“可乘之机”;而社会令人窒息,人心思变,向往光明,才令他们能从堡垒的内部攻破;他们的战友在关键时刻不顾自己安危,全力以赴来解救,更是他们脱险之根本。
在年的惊涛骇浪之中,南岸“特支”竟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没有一位同志被捕和牺牲,这是难以言状的奇迹!而且通过严格审查,他们还陆续地接管了市里一些在大破坏期间与上级失去联系的党员和六一社成员。
到了年10月,“特支”的党员由十几人发展到了三十多人,六一社成员也由几十人增加到两百多。这也在庄严地告诉世人:重庆的地下党并没有因为个别人的叛变而崩溃、消亡,残酷的杀戮和名利的诱惑都无法阻挡追逐光明的人们的脚步。这些外壳材质如铁,内心无比柔软的人,因为对国家与民族澎湃的爱,才不允许这片土地血污纵横;因为对自由发自肺腑的迷恋,才不允许自己苟活于户牗之下,任人奴役;因为对生命的膜拜,才为了信仰向死而生,前仆后继。
这些人从不是传说,不过是我们血脉相通的亲人或道路以逢的邻里,他们在我们的诗歌中像米粒一样微笑的时候,灿烂又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