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节气文物文学
喜闻上海某画廊将于四五月间举办张充和先生特展,无论明月,还是指月之手,皆在我独自一人苦苦摸索时给我慰藉与启示,故而一时激动,也想在春分节气这一篇里,写写我所感知的充和先生。所幸,前日发生的一件事,制止了我的井蛙行为,让我深刻反思一贯的治学(如果谈得上的话)和写作方法,短短几句忠言,如那日无边春雪,久留心中。
思来想去,决定暂将《似是故人来》中的春分一篇,分享给大家,以不负节气之约。这篇文章源自我在日本一家旧书店淘到的《孔尚任年谱》(齐鲁书社,年版),从书里惊喜发现孔氏在京为官时,曾寓居海波胡同,今海柏胡同。该地毗邻琉璃厂,我在等人或等店铺开门的工夫偶尔会闲逛至此,然今昔判然,令人唏嘘。此外,金陵八家之一龚贤与孔尚任的交游也影响了《桃花扇》的写作,遂作此文。
孔尚任在京中不得志时,曾对着庭中桃花叹曰:
早知根底空零落,
不种桃花种柳花。
让我想起甄嬛的观点:杏花虽美,终究只能结酸果子,如果只是空欢喜一场,我宁愿作一棵松树。
春分日,满城逐花忙;花落去,又有多少空欢喜。
读前人文章,常见“客居京中”字眼。要住多少年才可摘掉“客”字呢?我在心底盘算着。自己来京日久,虽非生于斯,长于斯,却自始无有“客居”之感,仿佛自踏入京中的那一刻起便知晓结局。然而,其时真实状况却是什么都没想过,了无思绪。
有几年住在南城,天气好的日子很适宜串胡同,看花赏景。东起先农坛、琉璃厂,西至白云观、天宁寺塔,南界大观园,北不过正乙祠戏楼,当间儿围起法源寺、报国寺市场、湖广会馆,这一带很适合寻踪觅古,常可一一与书中印证。
一次,渐渐走到琉璃厂后身一片胡同区,七拐八拐经过一间门庭紧锁的少年宫,绕过在建的楼盘,赫然见到“海柏胡同”的路牌。宣武门外大街嘈杂车声从不远处传来,此地却如同被遗忘,墙垣颓败,荒草无度,沿铁皮隔离障子泊着附近写字楼的几辆汽车。康熙二十八年(年)暮冬,42岁的孔尚任卸下疏浚河道的扬州任,辞别故旧,奉旨回京。行至山东曲阜老家,留家度岁,并于康熙二十九年(年)二月,抵达京师,寓居此地,自名“岸堂”。
他在自题《燕台杂兴四十首》的序言中写道:“蜗寓在宣武门外,距太学十五里。”《长留集》亦有诗名《岸堂予京寓也,在海波寺街,其前有青厂,乃先朝牧马处》。
三个世纪过去了,如今宣武门外既没有海波寺,也没有海波寺巷了。唯独这海柏胡同,与孔尚任诗中描绘的寓居之地极为一致。由此向南,有前青厂胡同,继续向南又是一条马路,名西草厂街。
现在的海柏胡同,摄于年底
对于此番重归政治中心,孔尚任有《庚午二月自淮南还朝》诗云:“三月征辔又还朝,入眼风光晓露消。禁院红多墙映日,御河绿重柳垂桥。”虽有康熙帝知遇提拔,但孔氏官场生涯并不如意,他似乎始终不谙其中门道,无论之前在淮扬治水,还是如今调回京城。他也似乎预见了自己将在国子监坐冷板凳,诗中郁闷坦言“事事生疏资笑柄,向人难折病时腰。”
彼时的孔尚任不过一介京官而已,有才情,但并不凭此显名。他甚至对康熙帝题跋自己的用心有所疑虑,是当真认可他的才华,抑或不过是一个民心工程。每每在岸堂阶下逡巡徘徊,他也会回想起苏扬旧游。康熙二十六年(年)四月,孔尚任船过扬州时,结识了同在扬州游历的年长自己三十岁的著名画家龚贤。应孔尚任之邀,龚贤参加了秘园的春江社雅集。二人吟诗会友,相处融洽。八月,龚贤先行离开扬州。临别时,孔尚任留诗一首企望后会有期:“何年饱愿求书画,同坐虚心论宋唐。”
两年后的康熙二十八年(年)初秋,孔尚任游历南京,怀古南明遗事,如约再度拜访流寓南京的画家。龚贤一度官居晚明朝廷,画名居金陵八家之首,明亡后四处奔走,最终在南京清凉山筑半亩园,隐居不出,生活清苦。“我来访衡门,其年已高寿。坐我古树阴,饱我羹一豆。娓娓闻前言,所嗟生最后。”那日,二人在古树下促膝长谈,孔尚任意犹未尽,甚至留下来吃饭。龚贤将前朝遗事倾囊相诉,这次长谈对他十年后完成《桃花扇》的剧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有学者认为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描写的晚明官场现状皆来自内部人龚贤的讲述。
然而,孔尚任拜别没几天,龚贤遭权霸抢画,一病不起,气绝身亡。孔尚任收到龚贤学生的求助信,急急驾车返回清凉山,但已无力回天,写下《哭龚半千》诗四首,现录其三,可见身亡事件始末:
“尺素忽相投,自言罹大病。缘有索书人,数来肆其横。问我御暴方,我有奚权柄?哀哉末俗人,见贤不知敬!郁郁听其亡,谁辨邪与正?”
“野遗归命辰,己巳秋之半。余时侨金陵,停车哭其闬。疏竹风萧萧,书籍已凌乱。子女绕床啼,邻父隔篱叹。君寐不复兴,天地自昏旦。”
“遗堂多秋花,山气翠当午。不见扶筇翁,入门泪如雨。吊客掉臂归,云烟纷无主。砚弃笔亦焚,书画徒相许。追悔赴约迟,遥遥成千古”。
孔尚任决定抚其孤子,收其遗文,移柩于龚氏故里昆山渡桥镇。(见《国朝画征录》之龚贤传)遗老们一时“皆感高义,泣下沾巾”。(宗元鼎)处理完后事,孔尚任去往栖霞山,拜访了白云庵的张瑶星道士。张瑶星,名怡,曾为前朝锦衣卫,明亡后隐居栖霞山,后成为《桃花扇》张薇道士的原型。而后,孔尚任启程赴京,住到海波寺街。《湖海集》时代结束,《岸堂稿》时代开始,《桃花扇》的故事已渐成形。
康熙三十四年(年)秋天,坐了五年国子监冷板凳的孔尚任擢升户部主事、宝泉局监铸,相当于中央铸币局局长,官运再现腾达迹象。康熙三十八年(年),拿着朝廷俸禄的孔尚任完成《桃花扇》书稿,王公荐绅,莫不借抄,一时有纸贵之誉。
田沁鑫导演的昆曲《桃花扇》剧照,网图。年首演那年,16岁的单雯演了同样也是16岁的李香君,b站可看全剧(跑题)。
北京的春天,日头已露凶猛之势,正午时分晒得人头晕目痛。海柏胡同上空隐约回响着“小生侯方域,书剑飘零,归家无日……”那些过往听过的戏文,令人抓心挠肝地思想不停。他怎么敢呢?他是怎么想的呢?大清开国已定太平,早已不是遍地烽火,他没想到忤逆圣心吗?
康熙一朝力主满汉融合,有意亲近汉臣,安抚遗老。作为衍圣公一门的孔氏族人,孔尚任在朝为官,为康熙赢得了不少人心。京中豪门对孔尚任也是乐于结交,礼敬有加。
据《桃花扇本末》记载,当年(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内侍奉康熙皇帝之命,来孔尚任住处索取《桃花扇》入宫,皇帝着急要读。但孔尚任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底本传抄到哪一家了,于是想起最早抄阅的张平州府上。张平州籍辽阳县,隶属汉军正黄旗,宅邸在京西郊,内侍前往觅取,午夜方归内府,进上阅览。康熙阅后作何感想,史书并未见载,朝廷上也未见一丝波澜,孔尚任照旧当着自己的差。转年年春季,宫廷内班开始排演《桃花扇》。一切是不合乎常理的平静。
一切的不合乎常理很快就有了合乎常理的解释。
凡是帝王,任凭你宽容大度,悯文惜才,终是有社稷底线的罢。孔尚任的才情无意触及了底线,却不自知。康熙帝冷处理了整个事件,书未禁,戏照演,孔门毫发无损,甚至孔尚任本人也不过罢官还乡,不再被提起。
离京前,孔尚任写下一首七言律诗,概括自己十年京宦生涯:
朝朝吟啸此堂阶,一架藤萝惬旅怀。
青草官田邻马苑,海波萧寺接天街。
更翻题句无闲壁,缓急供茶少积柴。
弹指十年官尚冷,踏穿门巷是芒鞋。”
海波寺、青厂、马苑、天街、御河都已不在,仅留地名透露出曾经的人世变迁。
一架藤萝惬旅怀。又是藤萝花开的时节,路过海柏胡同,斯人旅怀早已无人凭吊。京中岁月长,离合兴亡写尽,谁又知己身谁来书写。
《桃花扇》末文唱: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注:较《似是故人来》书中原文略有改动。
春分前一日,明城墙下的红梅(photoby小禾)
春分前一日,明城墙下的桃花
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