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间:信札墨迹专题
艺术自媒体/同古堂、撰稿人/林妹妹、图/香港华艺国际
「人生等戏剧,衮衮徒区区」和春段二不上座,急得三胜唱两回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此间所言虽是元杂剧,然放大至中国戏曲,其“意境说”亦是契合。
也正因戏曲“率真情切”之“意境”,古往今来,文人对戏曲极是痴爱,除作为资深“票友”外,亲自创作曲目或作为戏曲评论者,亦可谓比比皆是。如元代关汉卿的《窦娥冤》、王实甫的《西厢记》等,即竞逞风流。
程砚秋、郭仲衡之《玉镜台》,图片来自网络
而后明清时期则更是蔚为风尚。如明代文学家汤显祖的《牡丹亭》堪为“千古独绝之名篇”,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与洪昇的《长生殿》等,亦广为流传,一郡城之内,衣食于此者不知几千人矣。
“儒家闲戏剧,九原春草妒”。另有明代“后七子”领袖王世贞,有曲论四十一则,见于《艺苑卮言》。明代文人张凤翼也爱好“曲剧”,创作《红拂记》,每日说唱逗笑,呜呜不离口。不一而足。
及至近现代,文人因沉醉戏曲,与名伶相惜推重者,更是多不胜数。如郑孝胥与王灵珠、周信芳等,交往甚密。“文人追星族”罗瘿公与程砚秋共续一段“梨园佳话”。“贵公子”张伯驹从余叔岩学戏,忘其假我,感时而叹,可谓公子世无双也。
由此可见,戏曲为“顶级文人”推崇,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有一种戏曲,比诗词还美。
《游园惊梦》梅兰芳饰杜丽娘,梅葆玖饰春香,图片来自网络
这批信札墨迹的作者,出身于书香门第,对于戏曲亦是喜爱,且专研甚深,尤是关于戏曲版本的考据,颇有造诣。闲暇时,其或执鼓槌,或拉胡琴,并“度曲引吭”。另据载,解放前其因骑马损伤脑神经,治病之余,其仍持以毅力,用蝇头小楷抄写《西厢记》,一字一句,累有数万言。更有传言,其可通篇背诵《西厢记》,知其古典文学水平之深厚。
此外,其藏书中,也有诸多关于“戏曲”的善本。如明刻赏心亭本《欢喜冤家》、明刻消闲居刊本《拍案惊奇》、明刻《浓情快史》等。
此次,香港华艺国际年春拍,即征得一批五六十年代其“书法墨迹”,体量颇大,遍观近数十年拍场,亦属罕见。其品类计有“手抄本、信札、书作、砚拓”等,尤是手抄本,内容为元代戏曲,包括其批注等,洋洋洒洒,煌煌数万字,又篇章完整,甚是难得。而其余墨迹,则包括艺术鉴赏及文坛、艺界交游等故实。
山水之间:信札墨迹专题
香港华艺国际年春拍
作者的手抄本中,包括《苏子瞻风雪贬黄州》二十四页(附封面、批注各一页,共二十六页)以及《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二百零八页。其中《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内容抄录三剧,分别为王实甫的《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以及关汉卿《刘夫人庆赏五侯宴》、《单刀会》。
手抄《苏子瞻风雪贬黄州》二十四页
水墨纸本?镜心
25.5×35.5cm.×24?约0.8平尺(每开)
款识:贬黄州。此剧首页“元费唐臣”四字,系以淡墨后加,字体仍似赵清常之笔迹。末页之校改删削、后跋均为墨笔所书。其余各页所改之字,均为朱笔。各曲之点句,均为朱笔,墨笔之增减校改,可断为是赵清常,当无疑议。朱笔是何人所作,不能断定,似亦为赵笔。
说明:1.《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明赵琦美钞校。上世纪50年代,曾作为《古本戏曲丛刊》第四辑影印出版。《苏子瞻风雪贬黄州》即来源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赵琦美(-),明代著名藏书家。原名开美,字仲朗,一字如白,号玄度,一作元度,自号清常道人。江苏常熟人。赵用贤之子。历官太常寺典簿、都察院都事、刑部郎中。其藏书楼名“脉望馆”,取“蠹鱼所化之物,遇之可以成仙”之意。钱谦益称其藏书为“近古所未有”。
2.原藏家得自作者家属。
《苏子瞻风雪贬黄州》,为元代戏曲家费唐臣(大都人)所作,其内容为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故事。剧中,作者通过苏轼的遭遇,讽刺旧时“清浊不分,仁义不存”的社会现象。
《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苏子瞻风雪贬黄州》
此剧计有四折,行文简洁,对黄州风物不着一笔,而侧重于渲染苏轼谪居黄州的凶险境遇,其将旧时传统文人仕途“进退”的悲怆以及旷达的性情完美刻画,可称是“东坡戏”中影响最大的一部。
《苏子瞻风雪贬黄州》,视频来源:央视纪录片《苏东坡》
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亦是贬谪黄州时所作。其中“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以及“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至今广为流传。黄庭坚赞此词似乎非食人间烟火,不染一点尘俗气。
手抄《苏子瞻风雪贬黄州》,局部
此手抄本《苏子瞻风雪贬黄州》另附有封面、批注各一页。其中,封面书“贬黄州”,而批注中作者言及:“此剧首页‘元费唐臣’四字,系以淡墨后加,字体仍似赵清常之笔迹。末页之校改删削、后跋均为墨笔所书。其余各页所改之字,均为朱笔。各曲之点句,均为朱笔,墨笔之增减校改,可断为是赵清常,当无疑议。朱笔是何人所作,不能断定,似亦为赵笔。”
可见作者判断未落款《贬黄州》原本,其中“墨笔”当系赵清常亲笔,而“朱笔”增减校改,不能断定,亦似为赵笔。此亦可知,作者抄录外,也更着意于版本及流传方面的研究。而以此书作为元曲研究的对象,也足可知作者别具手眼,元曲造诣匪浅。
封面:贬黄州
作者批注
赵琦美(—),即赵清常,字玄度,又字仲朗,号清常道人。以父荫得官,授奉政大夫。亦爱聚书,损衣削食,在所不惜。见钱谦益《初学集》卷六六《刑部郎中赵君墓表》、《藏书纪事诗》卷五。“脉望馆”为赵氏父子藏书室名。
此抄稿,尤是可贵处,即作者忠实抄录于原本,包括墨笔、朱笔校改、空格等。此对于后学元曲研究,有诸多版本助益。
左:《古本戏曲丛刊》第四辑影印;右:手抄本《苏子瞻风雪贬黄州》,局部
墨笔、朱笔校改,局部
元代是中国戏曲史最辉煌的时期。此前,学界研究元曲,多以明代选家臧晋叔的《元曲选》中杂剧百种。而年,郑振铎为国家抢救购置了一部极为珍贵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此书为收录古代戏曲最多的珍罕古籍,为中国戏剧史、文学史研究提供了极其重要的新材料。
其为明代赵琦美编辑的杂剧,所校共有元明杂剧二百四十二种,其中刻本六十九种,抄本一七三种。除去复本,则有二百三十五种,其中孤本一百三十二种。其为历史学、版本学、文献学补缺之价值堪与甲骨文与敦煌遗书的发现相较。此《苏子瞻风雪贬黄州》,内容亦来源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
墨笔、朱笔校改,局部
据赵清常校跋可知,其所抄书主要来源有二,其一是当时宫内演戏的剧本,即所谓“内本”,其二则是借于小谷的本子传抄。
于小谷,名纬,荫父于慎行(号谷峰,为东阁大学士)为中书舍人。赵清常和于小谷同在京城做官,彼时有大量杂剧,二人互通有无,相互抄录。此手抄本中朱笔“録于小谷本”,可知即录自于小谷。
手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二百零八页
水墨纸本?册页年作
40×25.5cm.×?约0.9平尺(每开)
款识:一、此一九五三年养病时所抄,本拟将关、王各剧全都抄出,分订专集。因过费精力,未果,此三抄,久置乱纸中。今冬偶然翻出,欲留之则无用,欲弃之又可惜,姑订一册存之。一九五九年冬订后记。**。
二、手抄《脉望馆校杂剧》。**。
说明:1.本作系作者根据《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所抄录的三剧,分别为元代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58页、元代关汉卿《刘夫人庆赏五侯宴》页、《单刀会》49页。作者手抄三剧全文,并将原本中赵琦美的校录文字也一一抄下,可见作者对元曲,尤其是关汉卿、王实甫两大家的喜爱。
2.原藏家得自作者家属。
场景图
此系作者根据《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所抄录的三剧,分别为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58页、关汉卿《刘夫人庆赏五侯宴》页、《单刀会》49页。
据款识,可知此为其年养病时所抄,年冬合订成册。相较于《苏子瞻风雪贬黄州》,是手抄本,体量更为巨大。其亦单独成册,计有三万余字,小楷字从头至尾无一懈怠,书艺精湛,可谓煌煌巨制,弥足珍贵。
手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款识(一)
手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款识(二)
《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现藏于北京图书馆,郑振铎购此书后,曾言:“这个收获,不下于‘内阁大库’的打开,不下于安阳甲骨文字的发现,不下于敦煌千佛洞抄本的发现”。
《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
此亦作者忠实抄录于原抄本。除三剧全文外,其并将原本中赵琦美的校录文字也一一抄写。
左:《古本戏曲丛刊》第四辑影印;右:手抄本《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局部
王实甫与关汉卿都列名于“元曲四家”。其中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写富家女刘月娥因掷彩球择婿时选中穷秀才吕蒙正,被父亲赶到破窑居住,最后吕蒙正高中状元,刘月娥父女重归于好的故事。
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而关汉卿《刘夫人庆赏五侯宴》,又名《五侯宴》,写李从珂自幼被李嗣源收留,长大后偶遇亲娘,最终母子团圆的故事。《单刀会》则写三国时期关羽凭借智勇,单刀前赴鲁肃所设宴会,最终安全返回的故事。
关汉卿《刘夫人庆赏五侯宴》,剧照,图片来源:黑龙江省京剧院
关汉卿《单刀会》,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元曲用词有独特魅力,其继承了诗词的清丽婉转,又锋芒直指社会弊端,凸显对“八娼九儒十丐”的不满及反抗情绪,亦直指“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的世风。
以《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为例,其贫穷时,十叩朱门九不开,受尽冷淡和嘲讽;一旦高中状元,则身价百倍,白屋生辉。此剧与《西厢记》并重,皆可谓王实甫之代表作。
南曲《吕蒙正风雪破窑记》,视频来源:《中国唱诗班》之《饮湖上初晴后雨》
此抄本中,用词亦是泼辣。如“柴又不贵,米又不贵,两个傻厮,恰好一对”。亦或“壮貌堂堂似北辰,面如明镜色如银。可怜此等无情物,则识衣衫不识人”斥责“嫌贫爱富”风气。而“你富俺贫未定,一朝转过时运。他年金榜题名,(我看你)认的寇准蒙正”等,则是元曲中,最重要的战斗光彩,表达“人穷志不短”的美好希冀。
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局部
作者对于曲作的研究,确实有独特见解。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拟整理《西厢记》时,特向作者请教。作者复信作答,同年6月23日《光明日报》上,刊登其书信内容,信中作者更说“把校勘小说戏曲作为工作之余的游戏,疲劳之后的休息”,此亦可见其对戏曲的极大兴趣。
其致赵万里书信中,亦曾言:“近得一杨升庵评黄嘉惠校董西厢旧抄本,想找一黄嘉惠原刊本校对一下。不知何处存有此本?”并“《古本戏曲丛刊》三集至今未见出版,不知何故?”此也可见作者对戏曲版本考校的严谨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