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牵涉到婚姻爱情题材的古代戏剧都是表现“贞节”观念。诚然,“节”的意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在不同作家头脑中,几乎无不打着程度深浅不同的烙印。即使像《杀狗记》这类本为突出“兄弟之义”的戏剧,作者在写杨月真夜晚寻弟帮助“搬尸”时,也没忘记写上孙荣以“男女之嫌,有些不便”而拒绝开门的情节,以表现其贞操观念。但是,有的戏剧。虽以婚姻爱情为题材,却着重表现“节”之外的伦理道德,也就不必硬是分析“能节与否”。高则诚之《琵琶记》,本欲宣扬“全忠全孝”,“看子孝妻贤”,并未以具体故事情节表现赵五娘在家如何守贞守节,而李渔却指责说:“赵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未审果能全节与否?其谁证之:诸如此类,皆背理妨伦之甚者”(《闲情偶寄》),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关的无稽之谈二所以他在改作中,特意加上张广才说“已分付小二,着他伴你同行”几句。因为在李渔看来,“女德莫过于贞”。“古来贞女守节之事,自剪发、断劈、刺面、毁身以至勿」颈而止矣。近日矢贞之妇,竟有到肠,剖腹,自涂肝脑于贵人之庭以鸣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谈笑而终其身,若老钠高僧之坐化者。岂非五伦以内,自有变化不穷之事乎?(同上)既然对守节及其种种悲惨形式如此赞赏,以节评价赵五娘且为之画蛇添足,也就并非怪事。
封建社会中,有两种不同性质的“节”:封建礼教之“节”与传统美德之“节”。判定或区分之,并不容易。首先,应视其“守节”原因,是为维护封建礼教还是捍卫婚姻爱情的幸福自主、安居乐业。封建社会的婚姻,有经过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但婚后仍能安居乐业者,也有两相慕爱、自相结合而生活美满者。但无论哪一种,当邪恶势力来阻挠、破坏其婚姻幸福时,以贞节自许,奋起捍卫,都应予以肯定。《窦娥冤》中,窦娥坚决反对蔡婆招赘张驴儿父子,予以嘲讽:“遇时辰我替你优,拜家堂我替你愁;梳着个霜雪般白发髻,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怪不得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把人笑破口。”“婆婆也,你岂不知羞!”其尖刻嘲讽中未必不含有封建贞节观念在内,但她所反对蔡婆的并非在于改嫁本身,关键在于招赘的一个是“村老子”,一个是“半死囚”,不配来“情受”“铜斗儿家缘”,所以同这两个恶棍斗争到底。因此,窦蛾的反对改嫁,与其说是表现了封建贞节观念,勿宁说是反对邪恶势力的斗争精神更为确切。
又如,有的论者曾指贵南戏《荆钗记》中钱玉莲,在闻知丈夫王十朋“死”后不肯改嫁孙汝权是“为了守节”,因此她是封建道德的传声简。其实并非尽然。那个不学无术的财主孙汝权,原非钱玉莲的理想配偶。“王秀才虽穷窘,乃才学之士;孙汝权,奸诈之徒”,“便刎下头来,断然不依”,体现了重实际才干而非门第财产的爱情观。况且她已经识破“休书”之伪,坚信丈夫笃情不变,“决不肯将奴亏负”,所以立志“守节”,“若要奴再招夫,直待石烂江枯”。守贞守节,原本男性中心社会强行施于女子的道德侄桔,亦即丈夫死后,父母或公婆不许其改嫁,身陷图圈。也有的女子深受这种贞节观念的毒害,为那一纸族表,一座贞节牌坊,而甘愿青灯孤韩,载载孑立,形影相吊,落得个虽生犹死的下场。但钱玉莲既未相信丈夫会休弃她,事实上王十朋又“存亡未卜”,出于对丈夫的真挚之爱,自愿“守节”,正是昔日纯真爱情之火的重椒,是生死不渝、坚定不移的表现,与宣扬封建道德、封建礼教本质不同。
而相反,像明末张大复据小说家言,所写传奇剧《天有眼》中,在荒年家贫的情况下,袁七娘为给儿子完婚,取得“财礼银二十两”便舍身卖于早就舰叙其美色的财主傅足为续弦。虽然她入傅家之后,“冰箱凛然”,“以利刃自刎”来对待逼亲,傅足只得全其贞节,“留家执蝉役”。但是,这种保全贞节的作为,目的是“以宗嗣为重”,建筑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孝道基础之上,自然也就大大削弱了坚贞不屈的思想意义。其实全剧也是旨在强调夫忠、妻贤、子孝,故而虚构了子媳卖身赎母、感动义士赠金、窃贼盗金为雷所击诸事,以宜扬善恶报应,昭然不爽,故剧名《天有眼》,分明是命定观念的图解。全剧主导思想和感情基调的腐朽决定了主人公之“节”的难以令人首肯。
再者,就是要看在反对邪恶势力或封建礼教阻挠破坏婚姻爱情的过程中,有无宁死不屈的斗争精神。由于邪恶势力的强大,以及封建礼教的统治地位,造成斗争双方力量的悬殊特甚。因此,反对其阻挠破坏婚姻爱情幸福,势必要采取多种斗争形式。利用聪明才智,灵活巧妙地与之周旋,以避免被沾辱蹂助,从中表现的志节,应该予以肯定。例如,京剧《宇宙锋》中的赵艳蓉,面对昏君俊臣的淫威,装疯哭闹,所保全的“贞节”,是机智斗争的结果。在朝廷之上,面对独夫昏君及其文武百官,一个封建仕女敢于疯疯癫嫩甚至指桑骂槐,确实是需要宁死不搏的斗争精神为前提的。而元杂剧《望江亭》中的谭记儿。面对掌握势剑、金牌、文书且又是专程来杀害丈夫、谋夺自己的权豪势要,毅然巧扮渔妇,极力施展其传杯递盏、打情骂俏之能事,说“我也立不得志节”,不得不与杨衙内“眼去眉来”,“使不着我那冰清玉洁”,一改贵夫人那种温文尔雅的谈吐,雍容华贵的气派,绝不让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思想束缚自己的手脚,这并没有使观众感到她这是“失节”行为,反而对她同情,赞赏她那以身作饵的胆量,周旋男性的本领,即席填词的技艺,顾盼生风的姿容,终于使贪杯好色的权豪势要束手就范,她皿赚取了势剑、金牌、文书,保住了丈夫的性命,捍卫了婚姻爱情的幸福。读者只是为此而大快人心,因为这才真正体现了我国古代传统的节操美德。如果否定了这种“得全节操”的形式,也就否定了其斗争精神的智慧之光。
当然,在黑暗邪恶势力极为嚣张的封建专制时代,这种仅凭个人聪明才智以保全“贞节”的斗争,常常受到多种局限而非有特殊条件不可.因此,多数还是无可奈何地避实就虚,或远走高飞,或遁入空门。而在忍无可忍、走投无路中,便采取以死抗争的坚决斗争形式。京剧《万里寻夫》中的孟姜女,在佯允始皇纳妃、侯其礼葬丈夫之后,投城自杀;京剧《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与刘兰芝,在互明心迹、表示了生死相爱之后,一起投水而死;传奇剧《青霜剑》中的申雪贞,在假意允婚豪绅之后,于洞房手刃仇敌,然后自尽;南戏《荆钗记》中钱玉莲的拒婚孙汝权,抱石投江;京剧《庚娘》中的尤庚娘,同申雪贞一样,在洞房中手刃杀夫仇敌,尔后投池自尽。特别是传奇剧《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当马、阮权奸命恶仆登门倚势强娶时,她撞坏花容,血溅诗扇,决绝反抗。此举表明,当反对权奸的斗争与既保容貌又保贞操发生矛盾时,当她处在要么屈服权奸保存表面之美,要么自毁其容而保存心灵纯洁的紧急关头,她毅然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路,集中体现了下层妇女可贵的斗争精神。她们以身殉情,并非是在客观上要唱一曲封建思想道德的悲壮赞歌,而是表示了对邪恶势力、吃人礼教、封建道德决绝的反抗和血泪控诉,只能激发人们更加愤恨封建专制统治,提高人们反封建的斗争勇气,而并非受到“三从四德”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