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借《倾城之恋》中浪荡哥儿范柳原的口点评中国那些低眉敛目的女子,善于低头的女人是最厉害的女人。她低下头来,是暗地里使劲,是外柔内刚,是以最示弱的姿势争取最大的胜利。
顾眉既是才女,也是财女
顾眉,这个女人肯定也是善于低头的,经常竹外桃花三两枝地低下头来,人家只看到她半边香腮,但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敲响,这个女人自己心里账目清楚,她的资本是自己,她的市场是男人,她的经营方针是,到处撒种,她的销售业绩非常惊人。
顾眉,当年秦淮河边八艳之一,才貌双全,精诗擅画,通晓音律。尤以撇笔画墨兰为人称绝。秦淮八艳整体的丹青水平很高,直接将中国历史上青楼女子们的书画艺术水平提升到新档次。落户青楼之初,顾眉就表现出了非常优质的经营理念。她身为歌姬,但是兼职鸨母,也就是说自己做老板,避免中间渠道分一杯羹,也免了信息递减横生其他枝节。所以顾眉富有产业,位于金陵桃叶渡口的那座“眉楼”,就是她的产业。是才女,也是财女。
她还将青楼文化进步向饮食文化领域拓展,请了一流的装潢设计师,打造最有情趣最高端的休闲环境;请了最好的厨师,打造一流的顾家厨房小灶。官家子弟、江南名士都以到眉楼摆宴会客为时尚,相当于现在的会所。“文酒之宴,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座无眉娘不乐”,这就是非同般的眼光和能力了,放在现在,一准是女强人,三天两头上电视介绍她的创业故事。相比而言秦淮其他女人就没有这个理财意识,经常出现财务危机。
可以说顾眉各方面能力都很强,是个儒商,重要的是还很漂亮。当时一位风流才子余怀在《板桥杂记》里这样形容:“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号横波,晚号善持君,庄妍靓雅,风度超群……时人推为南曲第一。”所谓南曲,泛指当时卖艺不卖身的江南名妓。我想也不是吊得那么高那么纯洁,青楼里,只是自主权更大而已。不要以为余怀跟顾眉有段情就情人眼里出西施,顾眉后来一脚踹了余怀,余怀葡萄酸的可能更大。余怀没有酸酸甜甜,证明这个男人不是那么小肚鸡肠,也证明顾眉做事还是比较有谱,比较有眼光的,看人识人做人都比较周到。
顾眉的相好
顾眉也有相好,甚至有婚约,但是当崇祯进士龚鼎孳某一日闲闲步上眉楼,与顾眉四目相对时,彼此之间忽然明白,原来你在这里。龚鼎孳是当时的“江左三大家”之一,诗词书画俱通,诗词书画好像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基本功。18岁中进士,时任兵科给事中,比顾眉大4岁,年貌相当,前途无量。顾眉相信自己的眼光,一双小脚从金陵奔波到北京,走了一年的路,投奔龚鼎孳,再有谋略也是要有行动能力的。进了龚鼎孳家,改名换姓“徐善持”,号时称横波夫人。余怀无限伤感,自叹:“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更有甚者,据说刘芳已与顾横波有了婚约,失意伤情之下自杀。
青楼姐妹对顾横波一跃成为“进士夫人”羡慕不已,让她们惊掉下巴的事情还在后面,这位明朝的进士夫人很快就是清朝的一品诰命夫人。
还是有段碎石路要走的。做了龚鼎孳的妾之后,龚鼎孳当然有元配,不过当时晚明风雨飘摇,当官的都不敢带着老婆在任上,元配童夫人在老家合肥,顾眉与两头大的抗战夫人无异。龚鼎擎并不是等闲之辈酒色之徒,他很有理想抱负,短短一个月内,一连上了十七道奏折,对朝廷大事提出主张弹劾权臣。这是很需要胆量的事情,犯了皇帝以及权臣的怒,搞不好小命难保。龚鼎孳知道,顾眉也知道,但是他写奏折她在边上焚香以伴,就是这么志同道合夫唱妇随。
龚鼎孳带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在任上本身就会招人非议,他还满不在乎,高调得很,授人以柄,当时的风气,和名妓结交是雅事;对感情负责,娶回家,让她每日生活在自己身边,就成了伤风败俗。就跟现在,有情人是一回事,可是要离婚再娶情人变成夫人,就有人来干涉了。
在顾眉投奔龚鼎孳一个多月后,龚鼎孳被弹劾,遭贬官,入狱。这棵乔木看上去殊不可靠,而且作为家人顾眉也是会有池鱼之累的,按照一般的理解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顾眉脚底抹油。事实并非如此,顾眉留在京中等待龚鼎孳出狱,给予他感情的支持和坚持的勇气,对此龚鼎孳心中历历分明,所以在崇祯十七年,获释与顾眉重逢之际,他写下“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之句。如果说此前这两人的感情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停留在才子佳人的男欢女爱上,那么经此一劫,已经升华到生死相许的患难真情。患难,为他们的感情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龚鼎孳三次跳槽坐上高官
所谓“江左三大家”是指当时的钱谦益、龚鼎孳、吴伟业。这三个人中,才华最高的不是龚鼎孳,文章领袖不是龚鼎孳,但是做官做到最高的是龚鼎孳,最遭后人诟病的也是龚鼎孳,因为他是“三朝元老”,跳槽跳得太频繁了,当然也不是他乐意跳,而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拔旗子插旗子不得息。
虽然在崇祯朝里不得意,龚鼎孳一介文弱,还是尽职尽力。很快李闯攻下北京城,龚鼎孳“竟为北城御史”,一个月后,吴三桂引清兵入京,他又投降了多尔衮。其实宏观地说,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中国的儒家思想讲究的是“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那个男人滥到脚跟,你也得从一而终,国家再不堪,你也得亦步亦趋。非常迂腐的愚忠思想,却一度甚至今仍是很多人道德的准绳与枷锁,反正中国很多东西准绳和枷锁是合二为一的。龚鼎孳前后事了三主,顾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们是注定要钉在耻辱柱上的。
不过看上去他们并不介意,不介意,那么就不难受,他们不难受,那观众以及自以为道德的执法者就难受了。龚鼎孳还说过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人家斥责他为什么不以死殉国?他的回答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就是说他不是怕死更不是怕水凉,是小老婆不答应。顾眉说,不许你死。他就不好死了。
即使龚鼎孳说过这句话,也要看说话时候的情形,也许不过跟现代人一句“老婆不答应”一样,遇事推诿的借口而已。
我倒是很喜欢这个无厘头的解释。降或者不降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那些可以公之于众的理由有时候只是借口。需要给世人交代,在乎青史上身后之名,才需要冠冕堂皇的借口。
龚鼎孳和顾横波都不是那么在意,那就这么解释,而且以后还活得很滋润,绝对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强颜欢笑。比如顺治三年,龚鼎孳因为丧父与顾眉同回江南,本来这是哭不出来都要挤点眼泪以表现自己孝道的事儿,夫妇二人却在桃叶渡大宴宾客,为什么选择桃叶渡这个地方?顾眉在哪里起家的?富贵不还乡犹如衣锦夜行。龚鼎孳挥金如土,桃叶渡上纸醉金迷。当年的姐妹们看到今天的横波夫人,只有艳羡不已的份,顾眉的感觉一定好极了。
调子太高了就容易跑音,桃叶渡上这一幕羡煞旁人妒煞旁人,有人翻出龚鼎孳昔日“降闯”“千金购妓”的旧账,连同他在丁父忧期间行止不检一并清算,没二话,降二级录用。忠孝是历代帝王立国的根本,他居然敢大肆挑衅。尤其是当时的摄政权臣多尔衮对他相当没好感,正好撞枪口上了。结果龚鼎孳这一归籍,赋闲在家到顺治八年才起复回京。这里要说一句,虽然换旗子换得比较容易,龚鼎孳对于当时位极人臣的多尔衮是不太迎合的,所以虽然执笏,并不受重视,更不用说重用了。
顾眉顺利当上一品诰命夫人
一直到顺治长大能够自己主政,顺治很欣赏龚鼎孳的才华,连连拔擢,很快升为一品大员。按规定,一品官员的妻子应当封为诰命夫人。龚鼎孳的正室夫人童氏在明朝已是命妇,听到这个消息,致书老公说,我受过明朝的两次诰封,已经够了,以后朝廷如有恩典的话,就让给顾太太好了。语含讽刺,醋酸味儿很重,显然也自抬了把身价。满城哄笑这场闹剧如何收场,没想到龚鼎孳居然装聋作哑,顾眉也就顺水推舟,欣然戴上了一品夫人的头衔。瞬间四周鸦雀无声,人人将吐出来的舌头自己缩了回去。
这对夫妻搭配得非常默契。你笑你笑你笑笑,你笑掉了门牙,我们压根就没看你的笑,没听你的笑,没在乎过你。
是真的不在乎世人议论,否则不会在六年之后,龚鼎孳又一次为顾眉在金陵大办她的寿宴。这次寿宴盛况空前,不光请了当地的文人雅士、官宦名流,还再次请旧日交好的歌姬,达数十人之多,而龚鼎孳的弟子也前来对他们隆重跪拜,其中的几位翰林学士还亲自上台客串,逗顾眉夫妻开心。江湖地位,不是你自说自话,是需要他人承认。江湖老大带个小娘子出来,下面人叫不叫大嫂是非常重要的。
龚鼎孳长于诗,上门求诗的人不少;顾眉善画,尤其善画兰,请她画兰的人也多。龚鼎孳为清廷的礼部尚书时,京师四方名土尊如泰斗,凡有人来求龚鼎孳的诗书画时,都是由顾眉代笔,顾声名才气愈盛。嫁得那叫得意,混得那叫如意,感情那叫甜蜜,配合得那叫默契,简直天壤间没有第二个对。
当然,风光的背后,不会没有苦涩。比如顾眉一直想生个孩子,龚鼎孳子嗣上颇为艰难。但是一直没有如愿。顾眉生过一个女婴,只活了几月就夭折了,余怀的《板桥杂记》记载的,说顾眉想儿子都快发疯了,她让一个手巧的匠人用香木雕了一个像木偶的男婴,四肢能自由活动,全身用锦被包住,让乳母天天给木头男婴喂奶、端屎把尿。家里人都称木头男婴为“小相公”,时人呼为妖人。
后人称顾眉为绝代佳人,一语双关,但是太刻薄了。
顾眉45岁就病逝了
年,45岁的顾眉病逝于北京铁狮子胡同家中。殓时,“现老僧像。吊者车数百乘,极备哀荣。”往日的花容月貌已是调敞尽了。
即使如此,在秦淮这些佳人中,顾眉仍然是归宿最好的一位。她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男子,这个男人给了她社会的尊重、优渥的生活,还有最难得的是情感。不是几乎圆满了吗?至于这个男人的历史在时人眼里有污点,如果她不耿耿于怀,那么又有什么值得斤斤计较的呢?尤其是,虽然身在清廷,享受荣华富贵,他们在有机会的时候帮助反清复明人士。
龚鼎孳在朝中为了维护汉人利益,几沉几浮,顺治十四年更是因为“重汉排清”被顺治切责。故吴伟业曾称费龚鼎李为官“唯尽心于所事,庶援手乎斯民”。与柳如是钱谦益一样,龚氏夫妇也帮助过不少具有反清复明思想的人,如傅山、阆尔梅等这些朝廷张榜捉拿的反清要犯。袁枚后以“礼贤爱士,侠内峻嶒”八字并称顾眉和柳如是,很大程度上也是缘于此事。顾眉死后,亲朋故友致悼者甚多,而以阎尔梅等抗清义士们格外感伤:“追忆善持君,每佐余急朋友之难,今不可复见矣!”
作为女人,顾眉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地位
应当说在当时,政治环境还是比较宽松的,也是清廷对于汉人采取的一种政策。不要以为龚鼎孳钱谦益这些文人的小手段朝廷一丝儿不知道。钱谦益其实并不得意,得意的龚鼎孳后来也因“重汉排满”罪名遭皇帝切责贬黜而赋闲在家成了官场失意者。过了分寸还是要算账的,阶级阵营很清楚。龚鼎孳和顾眉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降清无论如何问心有愧,希望能够补偿;其次不要说龚鼎孳是江左三大家之一,即使顾眉这样的风尘中人,耳濡目染复社四公子的慷慨国事,也是一腔热血的爱国情怀,李香君的血染桃花扇不可能不触动心肠,成为锦衣玉食后的夜不能眠。而且无论龚鼎孳还是顾眉,本身都具有古道热肠的品质,据《板桥杂记》记载,龚鼎孳原有轻财好士之名,“得眉娘佐之,名誉盛于往时”。
一时头脑发热容易,难得的是能够一直保持世界观和目标的一致性。夫妻间志趣相投,活在现实里,但是超越现实的篱樊,对于世人世事保持了自己的取夺标准。他们的行为和世俗是合而不合,隔而不隔,他们既蔑视规范又能利用规范,重视物质又能超越物质,再多的指责再多的非议不妨碍不影响他们的内心,他们有自己的道德标准与处世原则,其奈我何?
在当时秦淮八艳中,最登对也最志同道合的一对,只有龚鼎草和顾眉了。碌碌于风尘中的不要说,李香君出家;卞玉京一生情困吴伟业;马湘兰最后托身一位老人,为了报答,刺舌血写法华经;陈圆圆辗转在男人身边;柳如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末了不得善终;董小宛嫁得辛苦,嫁过后活得也辛苦;只有顾眉生前死后哀荣备至,很够本了。再添补一句龚鼎孳,他不顾非议不顾前程,娶了顾眉,仕途也走过一段光辉岁月,而生怕和歌姬有瓜葛的吴伟业一辈子汲汲于功名,可是一辈子寂寂无名;而亏欠董小宛甚多的冒辟疆最后穷愁潦倒,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忍不住要说,人算不如天算。
但是也许是太精明了。求不得苦,任是谁,免不了的。人算不如天算,再是经营有道,落在每个人头上,总有一次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