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徵明祝允明《兰亭序书画卷》局部
1
时间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永和，是晋穆帝年号，永和九年，是公元年，正值中国历史上没有大一统的比较纷乱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争连年不断。
这一年的春天，中国北方前燕与前秦互相攻伐，河北山西都不平静，有的拥兵自立为王，有的干脆起兵造反。一直到夏天，关中各路诸侯都在起兵反前秦，前秦自己也有内乱。秋天的时候，王羲之的上司殷浩不听他苦劝，非要率兵七万征讨有内乱的前秦，大败。
公元年，是乱世，王羲之和他的朋友们在春天的水边。
明代文徵明《兰亭修禊图》局部
2
地点
“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会（kuài）稽，绍兴古称。
据《晋书》记载，王羲之的官名是会稽内史，领右将军。
古人对一个人的称呼，喜欢用他的出生地，所以当时的人也称王羲之“王会稽”，但更喜欢用他的官衔。
会稽山阴之兰亭，就在今天的浙江绍兴兰亭镇兰渚山下。
兰亭地名的起源，据说是春秋越王勾践曾在这种植兰花，到了汉代立驿亭，就叫兰亭。
我们现在看到的兰亭，并不是东晋兰亭原址。北魏人郦道元在《水经注》里探究过此事，他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地理学家，最喜游历，尤喜考察河道沟渠。到了兰亭这里，他发现东晋兰亭因为湖水流经兰渚山，兰亭迁移，古兰亭基座还在，但是亭宇已经毁坏了。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记载兰亭的位置发生变化。到了南宋，随着水道变迁，旧亭连基座也湮灭了。
后来，晚明的张岱一想起兰亭旧址遍寻不见，就有些唏嘘，他在《古兰亭辩》里说：“余谓兰亭古迹埋没千年，一如兰亭真本，辩才死守，什袭藏之，不许人见。后被萧翼赚出，走至半途，袖中偷看，遍地开花。”
现存的兰亭，明朝迁移到绍兴西南部，离城约十三公里，后来康熙皇帝御笔“兰亭”勒石，然后根据郦道元《水经注》的描述盖了亭子，不过不是在水中了，也不能极高尽眺。再后来，嘉庆三年重修了曲水流觞处，右军祠，到了民国又有增建。今天，这里是一处旅游景区。
明代钱榖《兰亭修禊图》局部
3
人物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来看看王羲之，请了哪些人。
彼时他五十岁，很受欢迎，在朝在野的官员文人僧侣道士都喜欢和他往来。跟《红楼梦》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样，东晋也有四大家族，王谢桓庾，又以王、谢两家为最。王羲之家族在他的叔叔王导当政时，权势达到了巅峰，谢家则是在谢安当政时到达巅峰。
除了大朋友，还有小朋友，王彬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王丰之、王玄之、王蕴之、王涣之、王献之这些子侄辈。当时的“大令”，后来与父亲并称“二王”的王献之才九岁。
四十二人就着流觞曲水，特别擅长作诗的就自饮几杯多做几首，比如王羲之与谢安，还有十几位每人一首，余下的十六位要么只有句子不成诗，难得天气好，浮生一日闲。
聚会结束一统计，有二十六人共作三十七首，《兰亭诗集》，好似一册高质量的畅销书。好书有序，于是王羲之乘着酒兴用绢纸、鼠须笔作了一篇，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是为《兰亭序》。
后来酒醒，他自己爱不释手反复看，也觉得实在太好，以后的日子里总想再找当天的感觉，反复多次写过，却再也没有当时那么好了。
4
事件
“修禊事也”。
修禊（xì）是阳春三月，在水边聚集沐浴，洗去冬之尘垢，迎接春天。古人没有现代的医疗水准，更没有方便的沐浴条件，一个冬季的尘垢可能会引发疾病，所以春来时，结伴去水边修禊，人们相信，这样会消灾祈福，去除病患，求得一年的康安。
最早的修禊从殷朝开始，人们相约洛水，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由女巫带领，去河边用香草沐浴，仪式感很强。
到了王羲之时代的魏晋，文人学士创造了另外一套娱乐活动，找一条蜿蜒的河水，河上漂浮着的酒觞，一起一伏，顺流而下，众人伸臂取之饮之，十分畅快。修禊这件事，也因着《兰亭序》的流传，令人神往。
在此后，也有过一些关于修禊事的记录，比如清初名士王士祯扬州虹桥修禊，又比如《桃花扇》作者孔夫子后人孔尚任修禊，但都没有这一次，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成为历代文人的心头好。
5
感怀
这一天，天气晴朗空气好，和风习习。抬头是宇宙浩大，低头看见万物繁盛，人在其间，游目骋怀。可以入眼，可以触手，可以听闻，可以尝嗅，以五感感受这世界的许多妙处，可以说是人生一大乐事。
这俯仰一世，我们对待生命的方式各有不同，万千趣味，动静殊异，有的人居于斗室中悟道，有的人因心有所托而形骸不羁，终究都是胸中的情感需要抒怀，需要以一事一物令人有所寄托。
但在有限的时光中，一切都是暂得，无论遇见什么样的人和事，都是只此一生，不会再来。不论持有着什么，我们都只是在一小段时间中与他们共度，要知道珍惜，且高高兴兴地相处啊。
王羲之观鹅图/元钱选
真正了解了这个，便能活在当下而有所满足，甚至忘记会老这件事。但随着时间往前走，我们的认知和感受会有不同，情感会变化，热情会倦乏，俯仰之间，在意和不在意的一切，都在成为过去，又不免会引发感慨伤怀，生命始终在垂落和新生间更迭，生死对什么时代的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它留不住，也令人觉得伤痛。
每每看到过去的人对于生死这件事发表的感想，总会遇见那些契合的想法，于是对着他们留下的文字慨叹，那心情难以言喻。
庄子说，生死如一，活得与彭祖一样长，与短得如早夭者，没有什么差别，但我们必然是都清楚的，人多渺小，人生多短暂，我们都处在这自然不断的循环中，长生不老也是妄念。
就在这样的更迭时光中，后来的人看到我们此刻的留存和感悟，彼时的他们也将生出感慨吧，想来就好像此刻的我们看着过去人的感慨而感慨一样。
我将这次聚会里所作的诗文和作者，收录和记述到这儿，虽然世事总在变化，一朝有一朝的模样，但人的情感从来共通，面对这生命之途与变化万千，我们所有拥有的感触是一样的。
兰亭集序
〔魏晋〕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兰亭序》的墨本
今天看到的墨本，有这样七种：冯承素本（神龙本、唐摹本），虞世南本（天历本、张金界奴本），褚遂良本，黄绢领字从山本，陆继善摹本，陈金监本，赵孟頫临褚遂良摹禊帖。
唐·冯承素摹本
唐·褚遂良临本
唐·虞世南临本
传世兰亭中，大量的是刻本。有一个叫“落水兰亭本”，定武本《兰亭序》有五字（湍、流、带、右、天）损本和五字未损本之别，五字未损本最为珍贵。南宋时期，五字未损本为姜夔所得。后辗转被赵孟坚以五千金高价购得。
赵孟坚是赵孟頫的堂兄。擅诗书画，人以他比米芾，画兰有“古今第一”之誉。赵孟坚买到心仪已久的定武本，非常高兴，连夜乘船回家。途中到吴兴灵溪的升山脚下，船被大风吹翻，幸亏河水不深，但行李衣物等都已全部浸在水中了。赵孟坚什么都不顾，站在水中大呼：《兰亭》在否？船夫也顾不得抢救行李衣物，下水抢出兰亭。
抢出兰亭。他全身湿透，站在水中举着书，说：《兰亭》还在这儿，别的就无所谓啦！
后来他在卷末题上“性命可轻，至宝是保”几个字，以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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