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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落笔,又称“悬想”,就是设想对方在想念自己。这种写法早在《诗经》里就有了。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倾筐。
嗟我怀人,真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颓。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矣,我马猪矣。
我仆痛矣,云何盱矣。
后面三段是设想心上人在外的相思伤悲。后来的诗歌也常用这种手法.
杜甫《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千。
?《月夜》是“安史之乱”期间杜甫在长安写的,他很想念远在鄜州(今陕西富县)的妻子,但他不说自己想念妻子,而说妻子在想念他。今夜的州,深闺中只有妻子一个人在看月亮,多想两个人一起并肩欣赏啊。李清照有“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的诗句。今夜廊州的月亮,如果是和平时期,那杜甫夫妻俩也该“相从共赋赏月诗”了,可战乱造成夫妻分离,无法相见。
?“遥怜小儿女”,是说我那可爱的小儿女啊,还小不懂事,不知道思念远在他乡的父亲。他不说我想儿女,而说儿女不懂得想我。
“香雾云鬟湿”,是想象妻子夜里上过晚妆,站在月下,露水把她的头发打湿了。露水怎么会把头发打湿呢?因为妻子在月底下站的时间很长很久。如果只站一会,露水是不会打湿头发的。
“清辉玉臂寒”的“玉臂”,指雪白的手臂。他想象妻子在屋外站立许久,一定会感到阵阵寒意。老杜不说他想妻子,而偏说妻子在想他。自己有了思念,才会想到妻子的心情。这就是对面着笔法,从深层写出双方深刻的思念。李清照不也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吗?那也是双向写相思。这首词看起来跟杜甫诗没有关系,但写法上有相近之处。“楼高莫近危阑倚”,是行者对居者的思念与劝告:楼上的栏杆,你可别靠近。“危”是高的意思,李白《蜀道难》里“危乎高哉”的“危”,也是同样的用法。行人设想居者在家很伤心,伤心的时候会上高楼来望一望自己。
?《诗经·氓》里不是也有“乘彼境丘,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吗?《氓》里面的女子,也是登高望远。她期待的男子没来的时候,泪流满面,“泣涕涟涟”,一看到对方出现,高兴得手舞足蹈,“载笑载言”。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欧阳修这里说“楼高莫近危阑倚”,意思是说你别到楼上去望我,我已经走很远很远了。“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你在高楼上能看到的是平芜草地的尽头,草地的尽头是春山,而我已走到春山的另一边来了。你本来想登上高楼看见我,以减轻一点思念,但登上高楼看不见我,不就更痛苦了吗?有设想,有劝慰,尽显行人的深情。这首词,妙就妙在从行者的角度去设想居者,从对方着笔,又为对方着想,而且心里在祈祷、在劝慰她应该怎么样。这就把内心深沉曲折的情思很巧妙地表现,而且富画面感。
“离愁渐远渐无穷”,虽然用的是比喻,但“迢迢不断如春水”,将视线随远镜头不断延伸,春水的不断也暗示着情丝的不断。下片“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视野辽阔,也是长镜头、一幅大画面。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用的是“透一层”,又叫“进一层”的笔法。这种笔法常常表达的意思是,即使如此都不行,何况不如此呢。
类似的句子有晏几道的《阮郎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即使有梦也是徒然、虚幻的,何况现在连虚幻的梦都没有呢!秦观也有“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之句。春江不可能化成眼泪,即使春江都变成泪,也流不尽心中无限的忧愁。
李商隐最善于用推进一层的写法。他的咏《柳》七绝说:“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巴山重叠,柳映江潭,足以让漂泊在外的人伤心了,而雷声隐隐,又让人想起从前走马章台时的情景,客中思别,更加痛苦。《赠白道者》也写道:“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最后两句构思相同。有离别就会有重逢,我们再来看一首久别重逢之作: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红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
当年你殷勤劝酒频举玉盅,我开怀畅饮喝得酒醉脸红。翩翩起舞直到月坠楼外树梢,尽欢歌累得无力把桃扇摇动。自从那次离别以后,我总是怀念那美好的相逢,多少回梦魂中与你相拥。今夜里我举起银灯把你细看,还怕这次相逢又是在梦中。
晏几道写久别重逢,开篇却不写重逢的场面,而用追叙的手法写对过去的深情回忆。离别之前跟歌女见面的情景,他还记得非常清楚。歌女身穿彩色上衣,手捧酒杯,殷勤地来劝酒;她不害羞,不紧张,喝醉了脸红也在所不辞。晏几道是个多情种,黄庭坚曾说他有“四痴”,其中一痴是,他喜欢人家,也觉得人家一定喜欢自己。晏几道词中的女性,都有特定的身份,也就是他朋友家叫莲、鸿、蘋、云的四位歌女。歌女劝完酒又跳舞。他觉得歌女对他一见钟情,因此跳舞的时候特别尽力,从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跳起,一直跳到月亮西沉,跳了好几个时辰。“舞低杨柳楼心月”这七个字,不仅句法奇特,而且意蕴深厚。如果把它绘出画面,或者拍个镜头,该怎样表现?怎么剪辑?这是典型的蒙太奇镜头:室内是人在跳舞,尽情地狂欢,既有舞者在跳舞,又有观者如晏几道和他的朋友们在欣赏,还有歌女奏乐伴奏;窗外是杨柳和月亮,月亮上升到柳梢头后再慢慢地往下沉。月亮的升降,表明时间的推移。这七个字,构思实在巧妙!要换几个字,把室内的人物活动和室外的景物如此鲜活地表现出来,真是不容易。“歌尽桃花扇底风”的“风”字,有几种解释。一种解释是扇子摇的风,歌女一边跳舞,一边摇扇子,摇了一晚上,手都软了,自然就没有风了。这种解释有点想当然,不太准确。另一种说法是,“风”是《诗经·国风》里的那个“风”,指歌曲。那时歌女用的桃花扇子,是一种道具,上面写着歌单子或歌词。听众点歌,把扇子上写的歌都点唱完了,宾主是歌也尽兴,舞也尽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不仅对仗工整,还写出了一种境界、一种画面、一种心情。我们常说“情景交融”,说多了就觉得平淡无奇了,这两句真正是情和景、人和物融合得浑然一体。越咀嚼,就越有味道。时间的变化,空间的切换,跳舞者和听歌看舞者双方热烈的情绪,全在里头。
上片是回忆过去的热烈与温馨,下片才写相逢。唐五代北宋词有个特点,时间的进程提示得清清楚楚,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有过渡提示。南宋以后,写法就变了,特别是吴文英的词,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转换,没有提示。他经常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杂糅在一起,让你弄不清楚词中的场面哪是写过去,哪是写现在,哪是写未来。像意识流,所以有的词很晦涩难懂。他强调构思的精致巧妙,但读起来比较困难。
五代北宋词就比较好理解。上片写过去,下片用“从别后提示时间和场景的转折。从前的那次彻夜狂欢,到现在还清晰地留存在记忆中,总希望有见面重逢的日子:“几回魂梦与君同。”这表现出晏几道的痴情,他在梦里梦见伊人,以为伊人也一样梦见自己。今晚突然见面,简直难以置信,“犹恐相逢是梦中!”莫非是在梦里?平时痴想苦等,没想到今天真的能够见面重逢。见面了还不相信,“剩把银缸照”——尽情地拿着银灯来照,照着对方,发现真的是朝思暮想的她!这个细节很是传神。见面时的惊喜犹疑,表现出词人的刻骨相思。从语言的继承性来说,这两句是从老杜“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的诗句变化脱胎而来,但变化更加曲折,更有动作性和戏剧性。老杜诗是将来时态,小晏词是现在进行时态;老杜是对结果的想象与期待,小晏是现实的过程与行为,更具动作感和造型感。
好诗真是不朽
?????优秀的作者具有观察事物的敏锐直觉、捕捉细节的超常能力、力透纸背的写作才华,不过,比起这些优异的禀赋,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敬畏和谦卑,更值得尊重。要“升上去俯瞰,沉下去打捞”。
西域小妍